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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红楼梦》第二回的那个时段,贾雨村的形象还没有那么让人讨厌。
他先是完成了从寒门学子到官场新贵的阶层飞跃。虽有甄士隐的资助,但也确实是靠着自己的真才实学,仿佛一段我们熟悉的励志故事。
然后迎娶了「红颜知己」娇杏。虽然真实情况是人家小丫鬟看了他一眼就被他脑补了无数佳人垂青的内心戏,但对于这段自作多情的爱情,也算有始有终。
接下来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个挫折。初入官场,因为得罪人太多,被参了一本革了职。如此变故他脸上却未露丝毫怨愤,一脸淡定地去诗和远方了。
这样的角色,怎么看都是个志向高远、宠辱不惊的青年才俊。
何况在第二回里,他还有一段堪称贾宝玉「第一知己」的独家评论。
扬州郊外,听冷子兴八卦起贾宝玉的「荒唐」传闻,雨村画风突变,正色说了一番「正邪之气」的理论。
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爲大凶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爲情痴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爲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爲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爲奇優名倡。
总的来说,就是天地之间有正邪二气,秉正气而生的是仁人君子,秉邪气而生的便是那些大凶大恶,但还有那么一类人,天生有着正邪两种禀赋。聪明灵秀远非常人能及,乖僻邪谬也为常人不能理解,这种人,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好,说不得不好,他们的行为,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败对错可以评判的。
雨村列举了一堆这样秉正邪两气而生的人物,陶潜,阮籍,宋徽宗,唐伯虎,李龟年,卓文君,红拂,崔莺……他断言贾宝玉就是如此,王熙凤等人也是。
看了后文我们就会明白,这一段话根本就是《红楼梦》关于贾宝玉这种人设的官方解释。书中多次安排各种身份的人表达对于宝玉「荒唐」行径的不解,不过是因为这些人所持的都是世俗的标准。即使宝玉的亲爹贾政,都没能在这个高度上给予儿子这样透彻的理解。
能看到这一步的,只有贾雨村。
2
贾雨村能理解贾宝玉,宝玉又何尝没有看透雨村这种人。
袭人说贾宝玉不喜读书,看到读书上进的人,就给起个「禄蠹」的外号。
袭人其实不明白,宝玉并不是真的不喜读书,他只是不喜欢把读书当成获取功名利禄的目的。口口声声说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内心想的无非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就是「禄蠹」。
贾雨村正是这样一个「禄蠹」。
中秋夜得了赠银,甄士隐的酒还没醒,雨村便已不告而别了。或许这尚可解释为读书人不在乎繁文缛节,那么衣锦归来后,面对连遭惨祸的甄家,雨村的同情远不及他迎娶娇杏的热情,就与我们通常以为的那种知恩图报有些距离了。
报恩不是欠债还钱那么简单,贾雨村的回报只有场面,没有温度。他似乎是忘了,他的巨眼英雄风尘知己与其说是娇杏,不如说是甄士隐才对。
也许这还不足以触及贾雨村冷硬的内心,继续往下看。
刚出道的贾雨村,显然对于官场的套路还没有足够适应,书中的说法是「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
「恃才侮上」是被参的真正原因,「贪酷之弊」则是他给人的把柄。「酷」是做事激进,很多「才干优长」者的通病,至于「贪」——雨村被革职后,书中特地交代了一笔他将历年做官积的资本和家小人眷属送回原籍。别忘了在几年之前,他还是个「根基已尽」淹蹇在葫芦庙里的穷秀才,这一笔显然是曹公的春秋笔法。
在雨村被参的罪状中,有「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属」的内容,果然最了解你的永远是敌人。
贪才是贾雨村的真面目,他只是习惯于把这份贪婪包裹在清高的皮相下。
雨村沽名钓誉的功夫实在不错。被革职之后,他那担风袖月而去的潇洒身影,十足不以功名为意的名士风范。
事实是否如此?
贾雨村偶遇冷子兴,这时我们才知道他俩是朋友。冷子兴是谁?古董商人的身份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是王夫人陪房周瑞的女婿。他们俩是在京城结交的,雨村赞他是个「有大本领」的人,他也借重雨村的「斯文之名」。新晋官员和侯门背景的古董商人,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关系?
贾雨村革职后,一边旅游边做家教。从他与冷子兴的闲谈中我们了解到,他曾在金陵甄家当过甄宝玉的老师,现在又在林如海家坐馆。一路所投都是这样的门第,纯属巧合,还是有心的布局?
冷子兴提起贾府,雨村撇清说自己虽与贾府同姓亦同谱,不好去高攀,他是无心高攀,还是一直悄悄为高攀寻找机会?
在不经意间,他已经与贾府这些公侯贵族之间发生了这么多牵连。起复旧员的消息一到,便立刻得到了机会。丝丝缕缕的牵连,此时都成了上升的助力。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贾雨村在他的间隔年里,也许下了不小的一盘棋。
到了「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贾雨村用恩人女儿一生的幸福卖了四大家族一份人情。复出之后的他明显圆滑多了,当年的青涩已随着葫芦庙中的过往一起被他从生命中彻底抹去,同时抹去的,还有他身上本就所余无己的血肉气息——
那个在甄家受到冷落却尴尬地撑起面子的贾雨村,那个被女孩看了一眼就狂喜不己的贾雨村,那个得了盘缠就激动地天不亮就起程的贾雨村,那个少年得志恃才傲物不把上司放在眼里的贾雨村,从此之后我们再也看不到了。
后来的他只是一个追名逐利的工具,娴熟地切换着一个又一个不同的面具,在名利场中长袖善舞。再也没有人能知道,哪一副面目才是真实的他,摘掉所有面具之后,里面还能剩下什么。
贾雨村的面具骗过了甄士隐,骗过了林如海、贾政,他们甚至在想帮他时,都要纠结一下会不会伤了他清高的自尊。
贾宝玉却看得穿这类把戏。「禄蠹」这个形容,放在贾雨村身上,再贴切不过。
3
其实在书中,贾宝玉和贾雨村并没有太多交集。
贾雨村发表那番正邪之论时,宝玉于他而言,还只是一个陌生的孩子。
宝玉发明「禄蠹」这个词,也不是专门为了贾雨村。在书里宝玉确实讨厌贾雨村,但那是因为他来拜会贾政时总要自己出来应酬。
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互相给对方那一类人下了个完全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定义。
这两个人的距离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远。
贾宝玉是贵族公子,书读得好是锦上添花,读不好最多是父亲不快;贾雨村是寒门秀才,除读书外别无所长,「上进」是人生唯一的出路。
贾宝玉是「无事忙」,为丫鬟戏子们操碎了一颗心,最恨人谈仕途经济;贾雨村是实用主义者,他只会结交那些有用的人,为升官发财不择手段。
贾宝玉是「情不情」,一切有情无情之物均以情相待;贾雨村是奸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贾宝玉是没落的贵族,他的世外桃源最终烟消云散,覆巢之下只余深深的无奈;贾雨村是逆袭的新贵,他在现实人间杀出一条血路,步步高升青云直上。
这样的两个人,似乎处处都是对方的一面镜子。把贾宝玉的人生翻转180度,得到的很可能就是一个贾雨村。
4
雨村说贾宝玉身兼正邪两赋,是天使和魔鬼的结合体。其实他自己在众人面前,也是有天使和魔鬼两套面孔,既能用学识和「清操」博得贾政等人的赞赏,也能为了讨好贾赦逼得无辜的石呆子家破人亡。
只不过贾宝玉的灵俊与乖僻都是在求真,他不乎世人的毁誉,只忠于最初一念之本心;贾雨村的高尚与卑鄙全是在做戏,没有道德的顾忌,一切都是他换取利益的手段。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贾雨村和那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僧一道一样,身影在《红楼梦》的故事中时隐时现。如果说大观园是个介于出世与入世之间的中间地带,一僧一道是度脱贾宝玉超越这世间的作用力,贾雨村则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入世的范本。
《红楼梦》第一回中,作者自悔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劝之德,以致半生潦倒,一事无成。理想主义注定死无葬身之地,那么当年如果听劝呢?
老老实实读书上进,努力光耀门楣,最终活成的是否就是贾雨村的模样?
即使那样做了,是否最后也还会是一个「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的结局?
现实世界在贾雨村被革职的那次经历中已经现出了残酷的一面,当你披挂上阵,便已注定了将会失去些什么。丛林社会的修罗场里出走半生,谁能归来还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