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商量
张河走到张财福家的时候,他家正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张财福红着眼睛歪在沙发上。方杰抱着头坐在对面朔料方凳上,张兰兰和他坐在一起,凄惨的脸上泪水早已流干。张兰兰的姐夫蒋志轩陪坐在一边。
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但饭桌上还摆着几碗凉透了的浆水面。他兄弟张财贵正在那里有一言没一语地劝:“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能行?”张财福铁青着脸,不发一言。
斜对面的睡房里,张财福的老婆王莲琴躺在床上,身上搭着半幅铺盖。张财贵的老婆李桂芳和张兰兰的姐姐张云云坐在床边低声地劝慰和开解。王莲琴双目紧闭,凹陷的眼窝里还有一滴浑浊地老泪。
张河先叫一声:“大大。”然后招呼:“方杰兄弟也回来了?”把一件特仑苏纯牛奶和一罐原味麦片、一盒人参蜂王浆随手放在墙边,摸一把椅子坐下。张财福撑着沙发扶手坐起来嗔怪道:“你来就来嘛,还拿啥东西?”张兰兰强打起精神给泡了一杯茶端过来。
张河接过茶,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末,呷了一口说:“我过来主要看看有啥忙帮吧?”
张财福苦笑着说:“一屋人这阵头都是昏的,不知道咋整。方杰也刚回来,娃也年轻,经见少,也没指靠过他。”
“村上、镇上都不问不管了?”
“支书来了的,说代表村上来看我们,礼行是他私人买的,还没你的重。他说我们的事,村上和镇上都很同情,也很重视。那天晚上打捞尸首,都花了几千。村上给镇上也打了报告,准备给申请困难救助。”
“能救助多少?”
“说是不超过五千。”
“啥?这么大个事就几千块钱?两条人命呢!”张河跳起来说。
“村上说是个意外,也怪不了谁。”
“这就推得光溜溜的了?这二年赵豁牙的孙娃子把白水河挖得大坑小坑,都是几人深!别说小娃家,大人家滚下去也有危险。村上、镇上、江河管理站管过没有?赵龙娃挖沙子一年挣几十万,他们哪个没有得过好处?还有田拐子把他的船扣到沙滩上也不锁,就没有责任?”
张财贵、张兰兰姐夫都坐拢来,张云云和李桂芳也搀着王莲琴出来坐在沙发上。
张财贵对张河说:“你在外头跑下的,人面子上混的人,你看有啥好主意?”
张河沉吟了一下问张财福:“大大,你是啥意见?”
张财福咬着牙说:“我还是那句话,这个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的孙娃也不能白死了!”
张河慨然说:“有你这句话,那我就说说。首先这个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管镇上、村上总要说个啥。”
张财贵、张财福他们都点点头。
“其次,我两个侄娃淹死了,村上、镇上、江河管理站,赵龙娃、田拐子都脱不了干系。”张河继续说。
张财贵插嘴道:“找田拐子恐怕是空事,他一个孤寡老人,站到也是他,坐到也是他,你把他有啥法?”
张河点头说:“也是,所以重点是赵龙娃,他那么大的企业,拔一根汗毛下来都比咱们腰粗。村上、镇上、江河管理站也不能放过,那年梁河镇幼儿园杀娃儿事件,政府给死了娃儿的每家赔了十万呢。”
大家都觉得有道理,几年前锦南县梁河镇一家幼儿园被一个精神病闯入,砍死了好几个幼儿,造成了轰动全国的事件,外国的记者都跑到来采访,最后县委书记、县长都受了处分,分管副县长,梁河镇的书记、镇长、派出所长都被免职。
张河说:“现在关键是要闹,不闹就没人管,没人重视,会哭的娃儿有奶吃。没听人家说么?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
张财福问:“咋个闹法?”
张河说:“打花圈、穿孝衣、下跪,封门堵路嘛。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江河管理站、水利局,镇上、县上一个一个挨着闹。咱们这离市上也近,市上也可以去。”
“万一闹得不好,会不会被拘留?”张财贵问。
“枪毙都不怕,还怕被拘留?”张财福恨声说。
“就是。”王莲琴、李桂芳他们都随声附和。
张财福对张兰兰说:“你哥来了,你去弄饭么,炒几个菜。”张兰兰强撑着起来,张云云拦住她说:“你歇着,我去弄。”
张河站起来说:“不了,我吃过饭了。回呀,家里还有事呢。”张财福拦住说:“你莫急,快得很,几下就好了。我们再合计合计。”
18、
夜已深了,张云云和蒋志轩收拾完毕,服侍着张财福、王莲琴睡下。看见张兰兰、方杰还在堂屋里呆坐着,就催他们也去睡。方杰低声说:“我去给你端水洗脸?”张兰兰微微地点了点头。
方杰出去把脸盆涮了一下,接了些凉水,又倒了些开水进去,试试水温是不是合适,就给张兰兰端进去。张兰兰捧了些水淋在脸上,慢慢地洗了脸,把温热的毛巾久久地捂在脸上。
他又去拿来洗脚盆,把脸盆里的水倒进去,又加了些热水,让张兰兰洗脚。张兰兰洗了脚,挣扎着出去刷牙,他像她原来服侍他一样也把牙膏给她挤在牙刷上。
他扶着她上楼,侍候她躺下,把铺盖给她搭在身上,他去洗刷。他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屋子时,她还倚着床头靠背半躺着,大大的眼睛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她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疲累不堪,但却毫无睡意。
他洗完挨着她靠着,将她轻轻地搂在怀里。
她终于爆发了,原以为已经流干的眼泪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她用力扑打着他:“你怎么才回来?我以为你都不回来了呢?你是不是早就想不要这个家,不要我了?现在娃都死了,你还回来干啥?”
她知道,她都知道,从一开始他就不够爱他,不够爱这个家,他不快乐、活得压抑,他想逃离!但她能怎样呢?除了默默地付出,除了无微不至地关心他、照顾他,他想做什么都支持他,她还能怎么样呢?如果他的心还是不在这里,那就放手让他离开吧。反正她已经失去的够多了,索性,就什么都失去吧。
方杰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他任她打,任她责骂。如果能够让她减轻一些痛苦,她对他怎么样他都愿意。回到锦江,他看到她像一尊雕像一样默默地坐着,眼睛空洞无神,神情呆滞麻木,他的心如被针扎锥刺,无比疼痛也无比愧疚。
他终于明白了钱小芳的话,张兰兰早已和他融为一体,她是他的左手右手,是他的眼耳口鼻。他是爱她的,就像张兰兰爱他一样,他们的感情比爱情更宏大,也更深沉。只是以前被他忽略了而已,就像常常忽略了对自己最重要、也最珍贵的空气一样。
这个世界上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了。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她很坚强,她从不叫苦叫累,也不抱怨生活的艰辛,只是全心全意地为他、为孩子、为这个家庭默默地付出。她是那样地爱他们,爱得都完全忘了自己。
但她也是一个柔弱的小女人。她不漂亮,也不懂浪漫,不会撒娇,更不会说那些幽默甜腻的情话,但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感觉,不需要关心,不需要爱。她的所有坚强都建立在对他、对孩子、对这个家庭全身心的爱上,现在孩子死了,爱的基础缺了一脚,她快要撑不住了。
他紧紧搂着她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以后这个家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辛苦地撑着了,所有困难和问题我都会和你共同面对,共同分担,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她终于支撑不住了,流着眼泪在他臂弯里慢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