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记忆中,每年的年三十,一过了晌午,孟凡雪的娘就在堂屋里摆上一桌菜肴,摆好酒杯碗筷,供上香案,再在堂桌前添放一条长凳子,她爹就要到外面的街上向南作个揖,便是把孟凡雪他们的老爷爷、老奶奶、曾爷爷、曾奶奶都请到家里来了。他们兄妹几个一玩起来常常会忘了空座上虚坐了他们的老祖宗们,有时一屁股坐在椅子或凳子上,娘便会提醒说快起来,那是你老爷爷的座位。爹也趁机逗笑说:甭起来,让你老爷爷抱一会儿吧。一听这话,吓得他们忙不迭地起身,哈哈哈地笑着,三两步便窜到院子里去了。
嫁到刘家以后,孟凡雪也依了这乡里的老风俗,初一这天便不能再回娘家了。而老刘家的习俗较爹娘他们似乎又少了许多,譬如这请老祖的礼节便省略了。反正这十几年来孟凡雪没看到在堂屋里烧香上供,只象征性地在院里的磨盘上摆俩小菜说是供养老天爷的。
忙了十来天的年,不管是真忙好了还是假忙好了,反正除夕夜一到,就算是都忙好了,那些个鸡零狗碎就都留在前一年了。
孟凡雪和驼背婆婆在年三十忙活了一下午,又是包饺子,又做年夜饭,掌灯的时候,一大桌子的饭菜摆满了堂屋的大方桌。
天宝在大街上和一帮小孩子追跑着放爆仗,婆婆连拉带拽地才把他弄家来。看一家人都落了座,刘道林端起酒杯说:“来,喝了这杯酒,这一年的污七糟八事儿就都翻篇儿了,我这大孙子又长一岁了!”
刘长江和天宝乐呵呵地举杯响应着,婆婆却掩藏不住心里的不快,举着那杯果汁一个劲地往外瞧。
孟凡雪知道她是在盼她那大儿子。心里知道老太太这份心没错,手心手背都是肉,大过年的,哪家的孩子不是千里遥远地往家里奔啊,可刘长海一家偏不,往年在村里住的时候好歹还能赶个饭点,吃上两口就走,今年搬到了城里,住上了洋楼,怕是再也不回村过年了。
“你瞅啥!”刘道林吼了一声,“往后别说你有俩儿子,那个儿子早死了!”
“大过年的,你咋说话呢,再怎么也不能咒骂自己的孩子呀。”婆婆直了直驼着的背,“说不定一家人正在路上走着呢……”
山东人说话就是邪性,话音没落呢,就听见有摩托车响,乐得天宝跟头轱辘地往外跑,嘴里喊着“姐姐来了,姐姐来了!”不大会儿,就见刘长海牵着耷拉着脑袋的天宝进来了。
刘道林愣了一下,接着便一仰脖,把手里的那杯酒全倒进了嘴里。
“大哥来了。”孟凡雪忙把刘长海往上让。两人一错身之际,孟凡雪发现大伯哥的左脸上有几道像是被抓过的伤痕。猜测着适才在城里的家中一定是经历了一场家庭斗争,心里不由地暗暗替他叹了口气。
刘长江也留意到他大哥的神态和往常不大一样,站起身给刘长海倒了杯酒。刘长海也不谦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来晚了,先自罚一杯。”接着拿过酒瓶给他爹满上,又给自己倒满,“来,过年了,我敬大家一杯!”说着,又一仰脖,灌下去了。
“大海,你先吃口菜,别尽喝酒,伤胃……”当娘的伸手给儿子夹了筷子菜,放到他面前的小碗里。
“你让他喝,让他说!”刘道林歪头看了看大儿子,“今天和平常不大一样啊?”边说边给刘长海倒了小半杯。
刘长海脸一红,站起身来说:“爹,娘,长江,弟妹,我是咱家的长子,可是这么多年来办得都不是人事儿,我对不住你们,这杯酒就是我从今往后重新开始的见证!”说罢,咕咚一口又喝了下去。
孟凡雪看见婆婆的背又弯下去了一些,脸上已是淌满了泪,心里也有些不落忍。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这大儿子一直以来就是老两口的心上事,刘长海今天的反常还不知是好是歹,说不担心那是假的。孟凡雪抽了几张纸悄悄递到婆婆手里,老太太接了,把头扭到一边擦了擦眼泪。
“长海啊,你这重新开始几个意思啊?”刘道林拦住又要倒酒的大儿子。
“爷爷,我知道!”一直闷闷不乐的天宝忽然开口了,“我大爷是不想和俺大娘住一个家了!”
“天宝!”孟凡雪瞪着儿子,“吃你的,大人说话小孩别掺言!”
“弟妹,我大侄子真说对了。”刘长海看了看爹娘,“我真是这么打算的。”
“不能啊大海!”老女人边说边又抹起眼泪来,“让人家笑话……”
“笑话啥!”刘道林一拍桌子,“他现在这么窝窝囊囊的就没人笑话了?要不咋说你头发长见识短呢。长海,你要是真想好了我支持你!”
“我也同意!”一直没说话的刘长江也端起酒杯,“哥,这才像个爷们,早一天离了那女人,早一天过舒坦日子。来,咱哥俩走一个!”
“还有我呢,!”天宝端起满满一杯果汁,“爷爷,大爷,爸爸,咱四个爷们碰一下。”
一句话把大伙儿都逗乐了,屋里的气氛也缓和了些。大家总算开开心心地吃喝了一阵子,婆婆又端上来几盘饺子,天宝伸手拿了一个,边吃边说:“爷们吃饱了,看春晚去喽!”
孟凡雪知道接下来爷几个肯定还有话要说,吃了几个饺子,站起身来也准备走,刘道林却把她叫住了:“天宝他妈,你再稍坐会,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哦。”孟凡雪一听忙又坐下来,“你说吧爹。”
“天宝他妈,你下嫁到我们老刘家这几年难为你了。”见孟凡雪想插言,老头子摆摆手,“你听我说,我这俩儿子什么脾气我比谁都清楚,大海吧,太绵软,男人这样不好,真不好。大江那臭脾气吧,我也知道,随我,不服管。”说到这里,刘道林忽然哈地一乐,“我给你们说个笑话啊,那时我刚进铝厂没几年呢,有一天正赶上我上夜班,白天和几个弟兄摸了一天的牌,夜里干到两点多钟的时候再也撑不住了,就找了个黑旮旯卧倒了。也巧,那天车间主任临时巡查,到处找不见我,估摸着我跑哪儿睡觉去了,就四下里找我。”
孟凡雪一边听一边心里偷笑,听村里人说这老公公平日里在外面和别人倒是爱胡咧咧,可在家里却都是板着脸,从来不说这样的话,今天喝了几杯酒咋说上自己年轻时候的事了,挺稀罕。
刘道林不知道小儿媳妇在偷笑他,自顾往下说:“那主任多长了个怪古心眼,他怕手电光把我晃醒了,就摸黑找。听见我的呼噜声,心里那个乐呀。也是该着我不被逮着,不知哪个工人偏赶着这个时候吼了一嗓子,把我吓醒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正和车间主任撞了个满怀。他一把揪住我,说我上班时间睡觉,要我写书面检查,还要扣奖金。娘的,可把我气火了,你小子这是在值班室里睡醒醒了出来查小爷的岗啊。我把他的手甩开,问道,主任,你哪只眼看见我睡觉了?主任说,我都听见你打呼噜了,你还不承认?我一听,乐了,张开嘴,从鼻子里使劲打了几个呼噜,问他,我这算睡觉吗?他见我不和他论理,也急了,冲我直嚷嚷,刘道林,都说你小子头难剃,今天我非戳戳你这老虎腚!说着伸手就想抓我。我见他手伸过来的一刹那,灵机一动,大喊一声‘主任打人了!’便捂着胸口倒了下去。工人们听见喊声都围拢过来,车间主任的手还愣在那儿,嘴里‘我我’地说着‘谁打你了谁打你了’。我借着工友们的手电筒光扯开衣服,果然胸口间一大块青紫,众人见了就有人窃窃私语说主任怎么下手这么重啊,一拳头把人打成这样了呢。那主任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打那再也不敢管我了。”
刘道林喝了口水,继续道:“大江啊,你打小就野,长大了,结婚了还那熊样,我为啥一直没狠说你,就是你哥太肉了,我怕再把你管成那样。可你也不想想,人家天宝他妈跟着你受了多少委屈啊,天天黑夜出去玩牌,白天也不着家,就你这德行,再好的媳妇也留不住。今天我把话撂这里,人家天宝他妈要是哪一天真和你走上那一步,我保准不拦着。”
刘道林清清嗓子,不待众人搭腔,继续说:“你们甭看我,我没喝醉,真没醉,我比啥时候都清醒呢。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何况说还是我自己的儿子媳妇呢。我为啥今天讲这话,是因为我看今年大江有变化了,你小子不知得了什么高人的点化,开始学好了,知道替天宝他妈干些活了,这就是好苗头。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长海,我这木头儿子也有想法了,这说明了啥?说明了人是不能不变的,所以我也要变……”
“你孙猴子七十二变!”老太太打断了他,“今天就先变成个呱呱鸟了,不住声不住气儿地呱呱了这老半天!”
刘道林一听,哈哈笑道:“都变了,真是都变了,就连你这老东西也敢笑话我了!”
“爹,你先别笑,我到现在还纳着闷儿呢。”刘长江道。
“闷啥,是不是奇怪当年我忽悠车间主任时胸口上的那块伤啊?”
“对对,”刘长江连连点头,“你咋弄的啊?”
“嘿嘿,我白天走路摔了一跤,正好磕那儿了,也巧,晚上就派上用场了。”
“不是吧?还摔了一跤,是又和别人揍架伤的吧!”老太太又揭老头子的短。
刘道林又是嘿嘿一乐:“那时年轻嘛,打架是常有的事。”转过头又对着孟凡雪说,“天宝他妈,你是个高中生,有文化,我刚才那些话的意思你该明白了吧?”
孟凡雪当然明白,自从嫁进这个家门,她心里就一直明镜似的敞亮着呢。她端起茶盅,向着一家人点点头说,“爹,娘,一起吧,都在里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