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一段公案，古文优美，不忍割舍，如下。

南泉和尚因东西堂争猫儿，泉乃提起云：“大众道得即救，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泉遂斩之。晚，赵州外归，泉举似州，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泉云：“子若在，即救得猫儿。”

有一天，宁静的寺庙里，突然出现一只猫儿。眼眯成一条线，轻轻踮着脚尖，模样儿惹人怜，东西两院的僧众欢喜的紧，没想到随后争吵了起来，都认为应该归自己所有...喧闹声惊动了南泉和尚，问清事由后，禅师到厨房拎了把菜刀，架在猫的脖子上，高声喝道：都想要这只猫是吧，好，那就都来说说，说的有道理，刀下活命。若说的没道理，手起刀落。大家伙一看这架势，蒙圈了，面面相觑，竟没一个敢吭声的。南泉一看，嘁哩喀喳，鲜血洒满一地...众人悻悻散去。到了晚上，南泉的高徒，赵州禅师打外面归来，南泉就对赵州说了此事。赵州听完，二话不说，脱了鞋子，顶在头上，扬长而去。南泉看着赵州的背影，叹道：赵州啊赵州，刚才要是你在，这猫儿就不会死了。

大多数禅宗公案，给人的印象都是些无厘头，有话不好好说，净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其实不必绞尽脑汁，哑谜似的公案，并没有后人解读的那么深不可测。

有人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和尚们怎么还对猫儿动情？非也！佛法的诞生，就是为了解决烦恼和痛苦。一切的问题，归根结底，都是人的问题。出家，可不是消极避世，更不是当一个木头人，而是对所有人都温柔，对六道众生都有情，对全世界都心存欢喜。遥想佛陀当年，放弃王子的富足生活，跑到山林，苦修六年，只为寻一个究竟和真理。佛陀证悟后，积极入世，说法49年，度化无量，可见其悲天悯人的大情怀。正所谓，信者能度，情者无敌。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猫儿没有错，但由此生了贪占，着实不应该。喜欢一朵花，难道非要折掉带走？喜欢一道菜，难道非要结识厨师？喜欢一个人，难道非要表白挑明？贪念的背后，源自不安全感。而不安全感，源自“我是缺憾的，不完美的”。是啊，我们一会儿就饿了，就渴了，就困了，一会儿这儿疼了哪儿痒了，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到...怪不得老子说，吾有大患，及吾有其身。只一个肉体，就要为之奔波一辈子，何谈其他呢？如果说，人性是完美的，除非把肉体剥离掉，还有一个不生不灭的东西。否则，贪欲难除。白天里非礼勿视，不代表梦里头守戒如一。

当然，也许是一只流浪猫或受伤猫，和尚们生了恻隐之心也未可知。不管怎样，起了争执。但凡争执，一定是彼此都认为自己的观点才是绝对正确的或是应该正确的或是合乎情理的，一定是被自己的观点先入为主了。一个事情的解释可以那么多，凭什么自己的就是ok的呢？还不是一个“我”字当头嘛。为何会我字当头呢？因为你感受不到对方的内心世界嘛，那为何不能换位思考呢？换位思考就等同于妥协，妥协就意味着自己吃亏。吃了亏，就更没安全感了，你看，又绕回去了。

可叹，世间多少美好种种，皆因贪爱而成遗憾，皆因争执而成刀兵，皆因我字一错到底。

霹雳手段，也带来了“霹雳”的效果，弟子竟没有答话的，这下就尴尬了。设身处地，如果你是现场的一枚小和尚，会作如何思惟？若是讲自己的道理，南泉出来前僧众不知讲了多少遍，端的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敢说自己的就比对方的有道理？何况一旦说错，就是一条猫命。虽是小动物，佛门讲六道众生，皆为平等。设若你是南泉，已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一个和尚说点儿得体的话，或有个应对，就会有个台阶下。

南泉为了点化弟子，也真是拼了，期望以杀生这种惨烈的场面来警醒弟子们的贪欲和我执。这种犀利的门风，恰恰源自禅门的宗旨，即直指人心、顿悟成佛。禅师们往往使用非常规的手段，让弟子在不经意间“突然失衡”，打破平时的“恶知恶见”，从而能够进入一种不可思议的状态。禅宗历来有德山棒临济喝一说，就是典型的接化手段。后世愈演愈烈，什么离谱的事儿都有。突然，想起另一个公案，其离经叛道程度，只在南泉之上，容我插播。

话说，丹霞禅师云游至洛阳龙门，在慧林寺里挂单，不久就和方丈混熟了。时值严冬，大雪纷飞，天气寒冷，丹霞找了半天也没发现柴火，遂将佛殿里的木刻文殊菩萨像取下来劈了烧火取暖。不一会儿方丈发现了，这还了得，大声怒斥：“无法无天！怎么将佛像拿来烤火取暖呢？”

“我不是烤火，我是在烧取舍利子！”丹霞禅师从容不迫地回答。

“胡说！木刻的佛像哪里有舍利子？”方丈仍是大声斥责。

“既然是木头，没有舍利子，何妨多拿些来烤火！”丹霞淡然一笑。

“你这样会遭报应的！”方丈已经出离愤怒了。

“是的，会有报应的。”

还别说，这报应来得很快，话音刚落，方丈的胡子、眉毛突然间开始脱落，一瞬间就掉没了，而丹霞禅师仍然安然无恙。

在我看来，鞋子本是穿在脚上的，赵州却脱鞋顶头，意在说南泉的做法本末倒置。一言不发，转头就走，意在那个东西非言语所能表达，也无需表达。辩论，只会陷入对立和谩骂。文字和逻辑，总会词不达意被人误解。修行中，若不能彻见本性，佛理背的滚瓜烂熟也终是无用。

相比之下，丹霞禅师更为超脱，既然佛像里没有佛性，那正好可以烧。既然佛性无处不在，那烧了也不会影响这无处不在的佛性！禅宗之所以大兴，就在于不拘一格，打破套在人身上的条条框框。但也切勿认为禅宗是走捷径，要知道，顿悟是有个渐修的过程，否则禅门大德虚云和尚也不会到了56岁才明心见性。

说到方丈须眉俱落，不禁想起那段“不昧因果”的野狐禅，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