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法国作家雷吉斯.德布雷《图像的生与死》
观看是图像存在的认知源泉,纪念是图像存在的历史理由。
一
当祖先的目光,第一次捕捉到一种现实场景,并把它表现在墙壁或岩石上时,图像诞生了,那个被捕捉与表现事物的画面,召回了逝去过往,保留了某种不可见东西,于是图像的力量终于被植入文化积累的历史之中。
本书是作者在巴黎大学取得博士学位的博士论文。随感式的写作笔触为我们阅读带来美感享受,它是一部通过分析图像产生及其传播手段变迁而建立起来的西方视角思想史。
从历史考古研究来看,
图像源于丧葬,正是为了延续死者的生命,才制作雕像、塑像、画像等一系列图像。还有一种图像产生于洞穴里岩石之画,看似简单笔画,却年代悠久,几万年间,它成为人类最早记忆的开端。
因为图像的目的原在于拉近人和超自然的距离。那些先逝者为了被后来的人们承认并记住,必须从坟墓中走出来,以图像的形式展现其面貌,召唤那些逝去者的时光与面孔。于是图像通过墓葬被发现,那些墓室间的壁画和随葬器物图像,被带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仿佛如当下被召回的神像般那样,带着神秘光环被人们崇拜而敬如神灵。
如今,世界进入视觉文化的阶段,世界上各种目光的统一正向前迈进,图像的显现真实世相再一次被刷新了。如果说过去,人们发现墓葬中图像,岩洞里画之后,那么今天人们却发现将视见作为存在的目标。各国发现自身的眼光被剥夺,全球都以美国的眼睛看世界。这似乎好像是一种讽喻,但却也是全球化时代的一种写实。
如果说从前是极小的空间里极大的多样性,如今是极广的空间里极少的多样性。在图像铺天盖地覆盖了我们视觉今天,视频占据了我们眼睛,图像灵魂的神秘性被取缔了。
几万年来,图像都在打动人心,促人行动,图像带来震憾效果,因为图像对我们进行掌控,取决于我们将图像引入的眼光其置于何种引力场所,纪念品或艺术品、或表现与宣传、巫术与召灵、死亡与再生,都在图像的复活中被再次召回。随着表现技术的变迁,我们共同的潜意识,也在不断改变图像的投射位置,回答了世界究竟如何展示自身的问题。
二
说起图像的起源,就得承认和分析——图像是一个遮蔽与再现的世界,但同时它也是一个浓缩的世界。人们总是在局部的世界中截取世界一小部分作为呈现,让世界可见的力量被呈现出来。人们也为了记住某种形象而用于绘画,在媒介还未能发展到视频时代,只能利用单面与有局限观看形式,制作图像保留先前生命的影子,可见跨过图像这道阴影之门——人们就等于进入了图像的溯源之旅。
图像的诞生有一部分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古老的图像之所以从墓冢里冒出来,正是为了拒绝虚无、延续生命。那些先哲们把自己虚无幻觉延续,建构在图像之上,却为后世留下了难解的问题,图像伴随着世界漫长岁月而来,可是用图像思考世界力量,从此却成为世间文化的普遍现象。
图像作为艺术品存在,是源于历史的发展,另一方面是时间力量。造就艺术的不是艺术家,而是因为艺术概念,才将手工艺人变成了艺术家。历史上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艺术存在,艺术是后世人们对前辈所遗留下物件归类和整理得出结论而已。
为什么艺术品诞生于墓葬之中,那是因为,一旦逝去便在死亡的刺激之下旋即复生,这几乎是人们对永恒的理想,或对其来生的期望。墓葬的礼仪随处激发塑造形体的想像力,伟人的墓葬成为我们最早的博物馆。而逝者本身则是我们最早的收藏家。从前的文明无博物馆可言,陵墓就是其博物馆。我们的博物馆也许就是文明的陵墓。
我们社会,死人比活人多。过去几千年里,遥远的、逝去的东西充斥着我们的视觉空间,包围着,威胁着这一空间。通过视觉显示不可见者。神的图像或死者的图像意味着他们真的在我们身边。图像,始于雕塑,而后描绘而成,究其渊源和功能,是一种媒介,处于生者和死者、人和神之间。
最早的艺术品——埃及的木乃伊里,尸体就是艺术品。我们的第一幅画卷是科普特人裹尸布图画。人们渐渐地从对尸骨的热爱过渡到对艺术的热爱。从宗教偶像过渡到艺术图像。安全的处境使死亡对生命投下阴影减少,也就少却了对中间媒介的需要。图像,无论绘画还是雕塑,都源于缅怀思念。陵墓,无论带墓室、藻井、穹顶,还是封土堆,无论高高在上,还是凿于石中,总是纪念式建筑物。即直接传意,就是勿忘我的警示。
图像先于意念。在4世纪,圣像出自石棺的地下墓穴。游牧民族对死者实行火化,将他们托付与风,星星或海洋,定居族群将死者以胎儿的姿势入葬,交还大地母亲来让其再生。
生理的眼睛完全仰赖对现实的观察,而精神的眼睛,却只从自身汲取灵感。视觉是模棱两可的,既是良药也是毒药,在境中看到另一个我,既让人忐忑不安又叫人欣喜若狂。通过一变为二把自己保护起来。肖像里的逝者或神灵,既在场又不在,就可见的事物的表面上,不可见的闪闪烁烁就在那里。
三
在西方,人化为图像便是最好的归宿,因为图像是人最美好的一面,是得到保护,置于可靠之处的自我。古老的图像中蕴涵着巨大能量,或说因为图像经久,它可给个人带来额外的尊严,而且效力持久,视觉上的荣耀是不可轻易授予的。
埃及陵墓,从外面不可见,完全面向内部,朝向死者的灵魂,内中埋有随葬品,使死者灵魂得到更好滋养,伴随它继续生存。而希腊的陵墓外向的,直接吸引生者的注意,人们竖起墓碑,远远可见,让记忆留存。
埃及的墓碑矗立在深埋的地下石棺上,朝向落日,这是因为逝者与太阳同行。墓碑形状如同一扇打开的门,恰恰因为它的用途在于让生者与逝者沟通。在可见与不可见之间,今人生畏和抚慰人心之间,打开一条通道。图像的传递功能,凭图像来思考,意味着首先不要把思想和语言混为一谈,因为图像不是以符号的组合而是以其他手段来促人思想的。
普鲁斯特遗憾地说:我们在一个世界里感受,在另一个世界里命名。追踪视觉情感那秘密而又难于捉摸的王国,就以应用隐喻,把一个世界转到另一个世界的技巧。
太阳和死亡都让人无法直视。珀尔修斯不得不利用镜子将美杜莎头砍下。图像,任何图像都宛如这种间接的技巧,是影子捕捉猎物的一面镜子,于是通过制作他人的图像,相当于某种解脱,来完成丧葬之事。生者的宁静取决于死者的安息。
观看不同于接受,观看在于对可见物进行整理,对体验加以组织。文字的意义源于阅读,同样,图像的意义得自眼光,而且不是空洞的思辨意义而是实际的含义。
图像在意念之上,对意念进行装扮又同时把它融化在只有造型手法能激发的自成一体的视觉和谐之中。早在线性在书写开始梳理各种感觉和头脑之前,图像就带人们走入了宇宙体系和社会体系的象征性对应系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