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川景

1999年,中国南方大地连着下了几个月的大雨。长江发的洪水里面裹挟着尸体、瓦砾,树木的躯体一律被泡裂开,无休无止地漂浮。整个大地没有一点干燥的地方,到处弥漫着,令人绝望的潮湿。住在高处的居民很幸运,他们的家和家庭依然完整,而谷地的很多居民在睡梦中就被洪水带走,在水流中变形,腐烂,最后一起流入海中。洪水下去之后是这样一副湿腻腻的景象:大大小小的石块从上游到下游散乱到处都是,那些被树枝挂住的人,或动物的尸体脏器涌出,整个地界都散发着一股恶臭。有些人家住在水刚好能涌进来的地方。有很多鱼游进来,那些鱼又大又肥,以至于后来有人怀疑它们是不是吃了烂掉的人肉。可没有人因此开心,他们的房子都被泡烂了。这些鱼扭动着肥硕的身躯,在房子里外游来游去。在这场浩劫中,他们确实是最有理由无忧无虑,快乐活动的生物。

  杨川景就是在这一年出生,出生时他就显示出与灾年相符合的相貌:他的头硕大无比,超出了其他正常婴儿的一半,他的脑子似乎是增加了一倍的厚度。医院按照应有的程序安置了这个婴孩。他的母亲在看到她身体里剖出的这个怪物时当即吓晕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她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恢复了一个女人应有的母性。对于这个老杨家唯一的男孩,她因为惊吓而不能产生足够的奶水,怀着歉疚的心情在青石板路上走街串巷去寻求足够奶水来喂饱孩子。杨川景吃着百家奶长大,有时也喝廉价奶粉。吃奶那段时间他依然显得怪异, 所幸随着年岁渐长,他的头部慢慢变小,变到比正常孩童稍大一点的程度。使他活像一只雏鸟,两只眼睛亮汪汪的,令人感到即便他是个哑巴,用这双眼睛也能表达自己所有的情感,见过这对黑宝石的人都由衷地进行赞美。这个小男孩走在村里的青石板路上,没有一家的狗,对他吠叫,那些拿奶过他女人总是抱着他进到家里,给他抓上一把糖果。杨川景就这样蛀掉了他的第一颗牙齿,不过他从来没有改掉在衣袋里装一把糖的习惯。

  杨川景的父亲杨顺清是一个果农。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跟着生产队里的男人们挑担了。当时杨川景的奶奶杨乔氏给他谋到的活是和姑婆媳妇们一起做些轻便的活。可他就是害臊因此赌气不去,他实在是不愿意干女人的活计。第一次挑担子挑得他几乎吐血,在田埂上走的地歪歪斜斜但他仍然坚持下来,并且成为一个很有力气的干活好手。杨顺清一直都有着,虽然一股子发狠尚武的劲,鲁莽的让人喜爱。以至于杨川景,后来听村里的老人说他父亲能挑起600斤的担子,并且走上楼梯健步如飞,随手掷出的泥巴块飞出去80多米远,赢下了一块和他打赌的人的手表,甚至连回乡的武警也因为他精湛的摔跤技艺而四脚朝天两眼发愣时,他那双大眼睛露出的是惊讶与不敢相信有如在听天方夜谭的神情,也自然忽视了老人对于这个后辈不加掩饰的喜爱。

  在农村有力气的男人确实是会被人喜欢的,他们干得一手漂亮农活。况且杨顺清长相忠厚威严,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他鼻梁挺直眼窝很深,是道地的杨家子孙,后来家里挂着的那张杨川景爷爷的遗像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见过的没人说是不像的。杨顺清就是这样一个俊俏的后生,可是因为家里穷,他娶的是外地女人。杨罗氏是湖南人,她的照片横跨半个中国到了杨顺清手里。杨顺清当即就拍定了这桩婚事。两个住在洪水一头一尾的人从此生活在一起,杨罗氏为杨顺清生了一儿一女。姐姐比杨川景大八岁叫杨小花和她母亲一样属羊,而八年后杨川景出生和他父亲都属兔。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妙的缘分,特别是当事人并没有打算这样做。杨川景后来在翻找相册时见过那张照片,黑白照上的母亲杨罗氏微笑着,头戴簪花,他觉得母亲十分美丽。恬淡坐在椅子上,身体略微前倾的样子纵然是贵妃再世也不过如此了。

  杨顺清原先从来没想过种果树这一回事。直到有一天他干完农活,毒辣的太阳把灼热的空气压进他的肺里,几乎榨干了所有水分。他的身体迫切需要滋润。他跑走到田边举起杯子仰着脖子就是一通猛灌,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吞下去的是柴油。立刻他就痛苦不堪地呕吐起来。后来有人发现被吐到的地方草都变成枯黄。好在有村民看到,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到医院,他才不算太遭罪。这次错误的豪饮几乎葬送了他的胃,身体的虚弱使他不得不另找一个活。村里有人劝他种果树,于是杨顺清在尝试之后承包了很多亩地,那片地上栽满了水蜜桃,葡萄和槜李。每年春天这里都有一片粉红的花雾,杨川景认为桃花最美,因此桃子也最好吃。杨家的果园十分规整,像是军队一般。外边种着狗橘树,这种书就连靠近泥土的根部都长满了尖刺,让盗贼无从下手,再加上果园里几条狗的看护,那些心怀叵测的人竟然找不到一丝可趁之机。杨顺清自信满满地打理着果园。水渠引到了果园的每一个角落,拨开杂草能看到水蛇在诡异地扭动,草叶子上还有白色的虫,一拃一拃头脚粘连地爬行。园子还是铺上了碎石子,在雨天也可以鞋底不沾泥地走遍整个果园。但杨顺清依然穿着胶鞋,因为他要到地里去看水果的长势。盛夏时节,天上下的几乎是火,难耐的酷热使园子里那些忠诚的大狗都一动不动,趴在阴凉里喘气。在这样的天气里出去大江大湖,那些油水面的地方都泛着深绿的像油铺的一层藻类,远处近处都有一团团的小蚊虫绕着人飞。但夏天也有另外的景色。那个时候,缠绕在竹墙上的葡萄开出米白色的花,像是碎米。人在其中像是被绿色长城包围。有时候雨下过,一张张葡萄叶就显示出一种肥嫩的绿色,极其鲜艳醒目。刚下完雨,人走在葡萄树下,松软的感觉像是陷入沙发,如果不是路太潮湿的话,人们会很乐意躺在地上的。这里空气相当清新,人们来到这里会不由自主像缺氧的鱼一样大口呼吸。

  杨川景最喜欢的就是雨后的果园,他总是后边跟着一条大黄狗在果园里奔跑。大自然应该是喜爱这个孩童的。果树安详地摇动,黄狗一脸严肃的忠诚地跟着小主人,寸步不离。杨川景在长大后,依然对自然有不可割舍的情结。大自然和他仿佛从一开始就是挚友。后来很多时间里,他抽一支烟也爱对着湖光山色。也许是也自然太过亲近,疏远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他为了弥补这种亏欠,在对有好感的人面前就像是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很多人对他的这种性子又爱又恨,很多人都喜欢这个皮肤为健康的麦色,眉发如墨的男生。

  杨川景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他爷爷还没去世前总喜欢抱着小孙子四处逛。经常步行几里路去吃小灶。那时候杨家还过得有些苦,老人自己总是吃几只蟹,嘉兴自古为鱼米之乡,虾蟹比什么都便宜。而杨川景却总能得到一盆淋了醋的鲜汤大饺子,裹着份量十足的猪肉。杨川景总能吃到油光满面,公公对孩子的宠爱杨罗氏没有说过什么。虽然家里很拮据,但没有理由亏待孩子,况且能吃是福,以后也对身体好。

  杨川景四岁的时候他可敬的爷爷走了。他当时并不明白死这个字的意思,也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何终日沉默不语。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吵着要吃饺子,这时候杨顺清就会抱着他去,然而他总是哭闹为什么爷爷不在。就这样一直等到下一年扫墓时,杨川景第一次到爷爷的坟前。那个时候他已经明白他慈祥亲爱的爷爷永远不能带着他再去吃饺子,或者给他剥出蟹腿肉或者蟹黄,他跪在那里号啕大哭,之后转为连续的抽噎。他回想起爷爷那张须发皆白,笑起来皱纹密布却是他最喜爱最愿意蹭的那张脸,他现在也明白家里挂着的那张爷爷的黑白照片的全部意蕴。他第一次知道了人老了是再也回不来的,于是他怅然地毁灭了爷爷终有一天会回来带他去吃饺子的希望。在清明节那个细雨飘摇的下午,祭扫的鲜花花瓣混在泥土中被鞋底碾成浆糊,到处都有描字的红漆黑漆洒落,还有那些沾了漆的竹签子和毛笔和纸钱一起燃烧,又被雨浇灭只有几缕若有若无的青烟在空气里蛇曲而上,杨川景固执地跪在爷爷坟前。那个时候他有能力一眼看出雨伞下那哪些人是痛彻心扉哪些人是单纯怀念又有哪些人是例行公事。一霎那他觉得公墓里拥挤不堪,凌乱肮脏,他小心翼翼地扫掉了爷爷墓前及周围一圈八座碑的垃圾,扶正了那些小柏树,他想让爷爷在地下也依旧干净体面。那一天他懂得了大人们一直念叨着的有些东西,某些精神性质在他的皮层变化。大脑深处的解冻震颤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这种感觉像是烧灼,足以产生妖魔鬼怪的臆想,使他的视觉有一些模糊。他的喉咙处产生一种强有力的按压感,在忙完这些事后这个孩子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他知道爷爷不会怪他,从前他吐爷爷一身时爷爷仍旧慈爱地抱着他去换衣服。想到这他的眼中又泛起了泪花,那些泪水和雨水一听同落在爷爷的碑座上。他心中充满了感情,这些感情都溢成泪水。

  回到家杨川景就发起了烧,母亲杨罗氏给他洗完澡后就把他裹在被子里发汗。一天过去了杨川景小小的身体依然滚烫。大人们都慌了神。这时候老祖母杨乔氏站了出来,跟焦急的众人说这是爷爷想孙子了。随即她拿来一只盛了一半水的碗和一根筷子,嘴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用颤抖的手把筷子立在水中。杨顺清对他母亲的行为没有一丝异议。他眼睛红痒时杨乔氏就用金戒指给他擦,比所有的药都要管用。这次也是一样,当筷子稳稳当当立在水中时连风都吹不倒,而杨川景的大眼睛光彩重生时那筷子就倒了下去。没有人追问这之中到底有何玄机,大家只是为小家伙的康复开心。

  杨川景在那次发烧后长高了几公分。小孩子长身体时总要发烧的。就这样发了几次烧,杨川景是越长越大了。有时候他和父亲一起去卖那些鲜滋滋的水蜜桃使那些顾客或者偶尔碰到的熟人都夸赞这个孩子的俊俏可爱。果园里的树又长了年轮,叶子堆成的腐殖质厚了又薄,云从这边飘来又从那边飘走。杨川景确实是在一年年长大,就像他最喜欢的一棵小桃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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