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或戏子

我唱戏这么多年,终是要曲终人散了,若戏里能见众生,我想我是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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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年纪小的时候,老是会缠着爷爷给我讲故事,爷爷是个老红军,每每给我讲的都是些行军打仗的辛苦事,等我稍长大些,倒是对这些故事失了兴趣。在高二那年夏天,我放暑假归家,因晚上天气太过炎热,我便和爷爷在门口纳凉,当时心生无聊,就嚷着叫爷爷像小时候一样讲几个故事来听,算是用来打发时间。爷爷说这个故事是他军中好友无事时,讲与他听的,他算是将故事全部给搬来了,当时我听得痴醉神迷,只是这十多年过去了,具体地点和一些人名都已经记不大清,就一一杜撰之,故事大体脉络倒是模糊记得,便稍作加工,各位看官姑且一观,就当作个茶余饭闲也好。


这个故事发生在长江下游北岸的一座小城,名字就姑且叫它安城。当时正值军阀混战,安城偏安一隅,倒也没有受到多大的波及。

说这安城有一条非常繁华的街,名曰百里街,街的最中间有一条巷子叫西时巷,巷子里有一座宅子,住着城里大户尹家,这尹家的家主尹世希已近花甲,膝下却只有一个十岁的儿子,名叫尹衡思。

四月的安城,虽说万物已经复苏,但天气还是有点冷,一个小女孩正在尹宅急冲冲的走着,寻着尹衡思的书房去了,这小姑娘是隔壁街,沈家的小女儿,名唤沈宜笑,比尹衡思小两岁。沈家和尹家本是世交,尹衡思和沈宜笑又年纪相仿,便时常玩在一起。

沈宜笑来到尹家书房,见尹衡思正坐在窗前写字,就踮起脚声音清脆脆的喊道,“尹哥哥,城西的戏快开场了。”

尹衡思停笔抬头,小脸都皱成一团,“可是爹爹布置的作业还没写完哩。”

“要不,听完戏再回来写吧,再不去好的位子都没有了。”

“也对。”说着将笔阁下,开门走出来,一只手牵起沈宜笑,一只手提起衣摆,往外面跑去。

安城的梨园基本都在城西,这城西的街口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不知是何时种下的,想来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戏台就依着这棵树而搭,取名叫谢音亭,每年银杏树开花的时候,梨园子弟都开唱,不收票钱。倒不是尹衡思和沈宜笑看不起戏,而是这银杏树下的戏台,轻易不开场,一开场,全城的名角都会轮流上台唱,这样一唱就唱三天,安城百姓管这叫谢唱,也就是各大戏班为了感谢全城人对他们一年的支持。

前头都已经敲鼓通知了,今天是开场的第一天,头场就是号称安城第一班的落仙班的名目,尹衡思和沈宜笑最爱落仙班方老板的戏,这不早早就过来占了一个好位置。

方老板全名方安歌,是安城有名的旦角,上台一开腔,顿觉春雨潇潇,停处天清地净,转处幽婉动人,举手抬眼都现功夫。方老板唱的是《玉堂春》里最著名的一折,名叫《苏三起解》。

当唱到“人言洛阳花似锦,偏奴行来不遇春”时,尹衡思也摇着头跟着唱,小小年纪倒也唱得有模有样。沈宜笑在旁瞧着他,目不转睛,哪里还能顾得上台上的方老板。正是:

稚子相偎听长曲,守得初见欢歌语。

尹衡思本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却偏爱唱戏,他爹尹世希又是打又是骂,也按不灭他这念头,天天跑去城西,说要拜这方老板为师,这方老板哪里敢收,于是他便天天待在落仙班不走,站旁边自己跟着学,唱念做打样样不落下,眼瞧着越来越有模样,这方老板观其有毅力,天赋又高,心里也痒痒,只是顾忌他尹少爷的身份,赶又赶不得,收又收不得,只得每每在他身边打打边鼓,敲打一二。如此蹉跎了几年,这尹家少爷不过一十有六,却隐现青松意气,白玉之姿。


又一年春,这安城刚下过一场春雨,处处湿润,街口巷尾就像是铺上了一层酥油,空气冰凉清新,千树万枝都抽出了新绿,行处看处俱是春意盎然。

安城最好的戏楼名叫兰宿楼,这落仙班就在这楼里常驻,自从尹衡思在落仙班边上搭学后,每每开唱,他便待在后台,也不去忙活,就坐着看别人如何上脸妆,着戏服。这些都没人教他,他只能自个儿用眼睛瞧着学。

今日不知为何,这班主急的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原来这方老板突发了疾病。本来病了,找个人替场便好,可偏偏今天唱的是新编的贵妃醉酒,此场戏就方老板会唱,这样一来这戏可就唱不下去了。班主焦头烂额,突然瞧见坐在角落的尹衡思,眼神一亮走过来说道,“尹少爷,你可会唱这新编的贵妃醉酒?”

“自然会唱。”尹衡思这些天日日围着方老板转,早就将这新编的贵妃醉酒学来了。

“救场如救火,尹少爷可否下场唱一曲。”

“唱倒是可以,只是这外面的人都是来听方老板的,我若上得台去,怕不是要被人打下来。”

班主摸了摸头上的汗水,“我这就出去跟他们解释解释,自然是被应允了才会唤你上去的。”说着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班主刚出来,坐在最前面的一个少年站起来大声说道,“落仙班主,怎么这戏还不开场?”少年看来不过二十来岁,正是这安城防卫队长的公子,名叫贺秋木。

“各位,今日清早,方老板卧病难起,怕是不能来了。不过方老板有一徒弟,亦是学会了这新编的贵妃醉酒,不如唤出来给大家唱几句。”班主边说边向四周鞠躬。

大堂瞬间便炸了,处处议论纷纷,最后实在没法,只好应了。

不出片刻,文武场便起了,一声“摆驾”,尹衡思揭帘缓缓出场,长袖一挥,折扇一开,眼神往大堂一扫,清腔一唱,第一句是这“海岛冰轮初转腾。。。”,坐下众人顿觉如莺歌绕梁,冰玉相撞,齐齐喝起了彩来。

贺秋木更甚,听着声音,全身都已酥软,气都有点喘不匀。

戏唱到杨玉环喝过三杯酒后,微醺的贵妃长袖飞舞,却见这百花亭边花朵绽放。

尹衡思踏右步,先是双抖袖,接着双翻袖,右手高,左手平,右腿往前伸出再往后绕,撇在左腿后,立稳,轻晃脑袋缓缓下蹲往右卧,一记“卧鱼闻花”又赢得了满堂喝彩。

待到高力士又端来一杯酒,摇晃着步子,走将过去,插腰轻蹲,玉口衔杯,下腰饮酒,将杨玉环醉酒的娇憨姿态诠释得淋漓尽致。

到终场,唱到“只落得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尹衡思在两人搀扶之下,踩着醉步,离台。

堂里顿时叫好之声,鼓掌之声,久久不绝。正是:

小少爷刚解风情,却惹新曲添新衣。

戏刚完,贺秋木直接就往后台跑去,到后台时,正见尹衡思在摘凤冠,突然凤冠上有一颗玉珠子崩落了下来,轱辘的滚到了贺秋木脚下,他弯腰捡起来,走到尹衡思面前,说道。

“小先生,你头上的玉珠子掉了。”

尹衡思心头着急,这么晚了还不回家,被他爹知道怕是又要去层皮了,所以不甚在意的说,“掉了便掉了,你帮我扔了就是。”边说边快速的卸妆。

贺秋木看他急冲冲的往外面走,赶忙问了一句,“敢问小先生姓名。”

尹衡思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尹衡思。”


第二天,尹家少爷登台赢的三次哄堂彩这件事就传遍了安城。

安城的百姓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却苦了这尹少爷。尹衡思此时跪在尹家书房,他爹尹世希拿着一根鞭子,正指着他的鼻子骂,“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可以上台唱戏。”

尹衡思挺直身子跪在地上,目不斜视的说,“我为何不能唱戏。”

“戏子乃下九流,想我尹家世代耕读,怎会去做这些。”

“何为上流,何为下流,我堂堂正正唱戏,怎么就下流了,你说我们家世代耕读,可现在不也做起了生意?”

“你还敢狡辩”,尹世希举起鞭子想抽,却又舍不得,“你若再上台唱戏,就别回这个家了。”

尹衡思眼珠子转了转,知道他爹爹最是面冷心软,狡黠一笑,“那可不行,我戏要唱,家也要回。”

“你。。你。。。真是气煞我也”,说着,他爹将鞭子往下一丢,袖子一甩,愤然离开,留下一句,“你跪着好好反省。”

沈宜笑过来找尹衡思,正好看见尹世希从书房怒气冲冲出来,忙喊到,“尹伯伯,可又是衡思哥哥惹你生气了。”

尹世希见是沈宜笑,脸色稍霁,说道,“他在里面,你自己去问他吧。”

沈宜笑进了书房,见尹衡思跪着,忙跑过去想要扶起来,尹衡思对她摆了摆手表示无妨,她只好蹲在尹衡思面前,“尹哥哥,你第一次上台,我居然没听到,你用什么赔我。”

尹衡思抬头正好看见沈宜笑弯着眼睛笑着看着她,脸上一红,忙低头说道,“以后我只要上台唱戏,一定将最好的位置留给你。”

“这可是你说的,你先别跪着了,我们上街去。”沈宜笑拽了拽尹衡思说。

后来,尹衡思每次出门都有一个人跟着,名叫小钱元,是同他一同长大的仆人,小钱元说他爹派他来看着少爷,不能再让他乱来了。

拦是拦不住了,每每尹衡思登台,小钱元都在旁边急得跳脚,说老爷知道定会训他。久而久之,却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头。

每次唱戏,他都会遵守诺言,将最好的位置留给沈宜笑,而沈宜笑也是一场也不落下,场场必来。

转眼又是四年春秋,安城已是无人不识尹衡思,他爱穿白衣,坊间就有流传着一句:

若去卿之一身雪,世间无人配白衣。

可谓是一时无二,只要登台唱戏,定会引得万人空巷。

场场必到的,还有贺秋木,坐在台下眼神痴迷的瞧他。尹衡思唱戏这些年,最不耐的就是这样的眼神,自是不愿和他多接触,只是这贺秋木在他下台后,都要到后台来看他,同他讲上几句话,但是每次都被尹衡思冷言冷语打发了,如此多次,贺秋木知道他不愿与他讲话,便再也没来后台打扰他,只坐在台下看戏,即使在戏楼外见到,也是远远点头而过。


时逢乱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天晚上,尹衡思正在兰宿楼唱戏,突然处处传来炮火声,戏楼里的人被吓得四散奔逃,小钱元跑上台来,拉着尹衡思往外走。

“少爷,快点回家,这日本人打进来了。”

他脱了戏服下了妆,走到半路,似是想起了什么,尹衡思突然往别处跑去。

“少爷,你这是往哪里走呢?”

“刚刚混乱,我没瞧见宜笑,我得去看看。”

“少爷,我刚见到沈老爷在戏楼外将沈小姐接走了,定是没事的。”

“不行,我一定得去确认一下。”

尹衡思来到沈家,发现沈家上下都在收拾东西,于是问道。

“沈叔叔,你这是?”

沈宜笑的父亲名叫沈兮度,他回道,“衡思,你快快回家,叫你爹离开安城,这日本人重兵攻下安城,定是有阴谋。”

这时,沈宜笑从房里出来,见到尹衡思,惊喜之余,对她爹说,“爹爹,我们可不可以不离开安城啊?”

“不行,但凡在安城有地位的,在这种情况下,要么死,要么当汉奸。”

尹衡思走过去牵起沈宜笑的手说,“沈叔叔说得对,你留在安城太危险了,你先和沈叔叔出去避一下,等战乱过后,我一定能寻着你。”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沈宜笑泪眼婆娑。

尹衡思从怀里拿出一根翠玉簪子,“这本是今晚下台后想送你的,现在倒还来得急。”他将簪子放于她手中,又说道,“他日若重逢,定取你为妻。”

尹衡思和小钱元在炮火声中回到了家。

尹世希坐在尹家大堂,满脸肃穆,尹衡思亦在旁边陪着他。

“爹,真的不走吗?”

“不走。”

第二天,尹宅就闯入了一群日本兵,领头的日本军官进门见到尹世希便说。

“你可是尹家的当家尹世希?”这日本军官倒是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正是,不知阁下闯入我家中有何事?”

“听说尹家控制着安城大半的经济,我军想在安城建一条通北的铁路,不知道尹当家能否一起合作?”

听到此话,尹衡思和他爹心中突然都了然,原来竟是为了这个。以尹世希的性格定是不会同意的,于是一口回绝,“阁下请回吧,我是不可能和你们一伍的。”

“那我只好将你带走了”,日本军官边说边拍了两下掌,“来人,将尹家父子带走。”

小钱元哪里肯让他们将人带走,忙过去拽住他少爷的手,却被一个日本兵踹翻在地。

日本兵将父子两人带到城墙上,没多久,墙下就围满了人。日本军官站在旁边大声喊道,“大家听好了,我军要在安城建一条铁路,希望大家能通力合作。”话完转头对尹世希又说,“尹老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合作不合作。”

尹世希不急不忙,云淡风轻,并不理他,而是对着尹衡思喊道,“衡思我儿,不管你是我尹家的少爷,还是台上的戏子,一定要记住,尹家风骨不能忘。”说完他冲过去,想抢夺日本军官腰间的枪,一声枪响,尹世希胸口透出一朵艳红的血花,缓缓的倒了下去。

城头不知为何突然吹来一阵强风,刮过尹衡思的眼角,眸中泪水如珍珠般止不住的往下落,他冲过去抱住他父亲,想用手按住汹涌而出的鲜血,身上白衣丝丝点点,像极了万里雪原上,开出了无数朵红梅花。原是这:

澄澄碧天不识苦,七尺风骨不肯枯。

贺秋木听闻此事,赶到城墙上时,正好看到这一幕,惊得脸色一变,见日本军官又拿枪顶住了尹衡思的额头,像是要杀了他一般,脸上又换上笑容,走过去把日本军官的手抱住,点头哈腰的说,“太君,他杀不得啊,你杀了他怕是整个安城的百姓都要恨上你。”

“这是为何?”

“因为他是安城最好的戏子。”

安城重戏,日本军官也是知道的,所以尹衡思终究是没死成,只是这一口的玉白牙齿,因为恨,差点全部咬碎在嘴中。


尹家灵堂,衡思跪在棺旁,嘴里轻哼着戏,是《三娘教子》中的一段。

“你道他年纪小,心不小,

说出话来赛铜刀。

自古道,人无有千日好,

花开哪有百日姣?

织什么机来把什么子教。”

唱着唱着突然如孩子般哽咽出声。

突然有一人闯入灵堂,仔细一看,原来是兰宿楼的李老板,见他满脸焦急,说道,“尹先生,这日本人说要听你唱戏,正在楼里等你呢?”

尹衡思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冷冷说,“不唱。”

话音刚落,院子又进来两个人,拖着一件事物,砰地一声丢在灵堂的地上,其中一人说道,“大佐说了,尹先生若不来唱戏,每隔半个时辰就杀戏楼里一个人,直到杀光为止。”

尹衡思定眼一看,丢在地上的是一具尸体,正是兰宿楼端茶的跑堂,眉心开着一个血洞,还在滋滋往外冒着血丝。他被气得全身颤抖,身子里的血肉像是全部被抽离了一般。

李老板突然跪下来,声音悲凉的说,“尹先生,你就去唱吧,他真的会把人都杀光的。”

尹衡思愣了一下,似乎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开口时语气却已不悲不戚,“李老板,你请起,我这就起身去戏楼。”

不知为何,今日兰宿楼的人格外多,像是要见证什么一般。

砌末被一一搬上台,只一桌案几,一条方凳,和一座剑架。

文武场方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句“大江东去浪淘淘”,过喉腔,迸发而出,就如春雷滚滚而来,又如滔滔江水远去。

台下众人心惊,原来尹衡思唱的是赤壁之战壮别一折,讲的是这“苦肉计”,黄盖以三世老臣之忠心,请缨诈降曹操。

此句一出,竟连那日本军官也惊得心口颤抖。今日尹衡思未唱旦角,扮的是小生周瑜,只见他身披雪白战袍,头戴纶巾,腰佩长剑,走将出来。

待到配戏的花脸黄盖出来,他将手扶于黄盖之肩,开口而出,“浩然正气冲霄汉,惊醒了星斗闪闪寒”。身子潇洒一抖,有冲天气势扑面而来。

当绣口唱到“大江待君添炙碳,赤壁待君染醉颜,松柏劲骨当岁寒,你谈笑而去谈笑还”。不知堂下是谁,大喝了一句“好”,原本安静的戏楼,突然个个站立齐喝彩,掌声不绝。

“大丈夫怎能乾坤变,何惜萧萧逆水寒,斗酒奉赠壮虎胆”。此句唱罢,黄盖接“这斗酒,酹东风,扫荡云天。”

戏到最后,文场舒缓,武场悲壮,周瑜和黄盖依依惜别。

只见这日本军官脸色难看,他本想借着这场戏笼络一下安城的人心,好开展修铁路的工程,却没想到竟然变成这样。他面色铁青的离开,走时狠狠说道,“既然尹先生这么会唱,那就每周都开一场,若重样唱了一曲,我就杀光了这戏楼的所有人”。

贺秋木也在台下,见台上尹衡思脸现凄苦,心里也是苦水泛泛,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

乱世离人,难捱光阴。有言道:

寂寥玉骨旧戏影,白驹过隙十年秋。

斗转星移,这十年尹衡思愈发清减,再不着白衣,也未演旦角,每每上台都以小生,老生或者武生为主,只是这戏却从未重样过。而这贺秋木却成了那日本军官的得力助手,铁路也已经修好,全城人都知道,他是个一等一的大汉奸。

十年,尹衡思浑浑噩噩的唱戏,这时间与他而言,像是静止了一般。

这一天,他又唱完戏归家,见到门口站着一个身影,见他回来,浅浅的唤了一句,“衡思哥哥。”


尹衡思和沈宜笑的婚礼办得并不隆重,因沈兮度亦是在颠沛流离中得病去世,两人已无高堂,拜过天地后,两人双手相执,似有无数话语,却又不知如何说来。

他俩心怀感激,能再次相遇,已是万幸。

又是两个春秋,尹衡思和沈宜笑的孩子将满周岁,取名尹坠露,小名兮希,这两年来,小钱元见他少爷时时展颜,心中也是开心。

这段日子,尹衡思见家中老是会有一人过来拜访沈宜笑,他瞧着眼生,便问道,“宜笑,此人是谁?”

沈宜笑轻笑着说,“当年我在外漂泊,这是我认识的一个江湖上的朋友。”

尹衡思心思聪慧,知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又问道,“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倒也没做隐瞒,沈宜笑回他,“衡思哥哥,这次回来,不仅是为了见你,我还带着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

“我要盗取,和平解放安城的重要文件。”

第二天,尹衡思将在他女儿周岁时,再开旦唱的消息就传遍安城,待到周岁那天,兰宿楼座无虚席,包括那日本军官和贺秋木都在其列。

此次尹衡思唱的是霸王别姬中别姬一折,讲的是这四面楚歌声,项羽以为楚地尽失,大势已去,虞姬在筵前歌舞,安慰楚霸王,见这楚兵纷纷败逃,虞姬拔项羽之剑,自刎而亡,而项羽亦战死于乌江。

日本军官听得着迷,当尹衡思双剑起舞,他顿觉剑光凌烈,眼花缭乱,心中惊惧,像这剑快要刺中他一般,他抬眼往别处望去,只见到小钱元抱着孩子坐着,旁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此时日本军队气数已尽,那日本军官听来心思沉沉,竟觉得这句像是唱于他听的。他心中焦躁,待看到虞姬拔剑自刎,再也忍耐不住,离场而去。

尹衡思在台上向小钱元使了一个眼色,小钱元会意,抱着孩子离开。

待戏完,尹衡思卸了妆,就见小钱元回来,手上的孩子已经不见了。

“小钱元,事情可办妥了。”

“回少爷,少奶奶和她的朋友成功盗取文件,已经离开了安城。”

“兮希呢?”

“按你的吩咐,在少奶奶离开时,交予了她。”

“很好,我们也赶紧离开,我已经安排人接应,定能平安出城。”

尹衡思和小钱元并没回家,离了戏楼就往城门口赶去,不料在路上,被一群日本兵围住,动起了手来,尹衡思唱戏二十多年,一身武生功夫甚是了得,这日本兵似乎也想活捉了他,倒也没开枪。

尹衡思将小钱元护于身后,一时间,七八个日本兵却也近不了他的身。

突然黑夜中传来军靴步伐声,原来是这日本军官来了。

“尹先生,真是好功夫,不过还请不要挣扎了,如若你还动手,我便开枪先杀了你后面那仆人。”

小钱元一听,哪里肯就范,忙说道,“少爷,不用管我,你速速杀出去,少奶奶还在等你呢?”

“那倒也好,我就先将你杀了吧。”日本军官将手套摘下,拔出了腰间的枪。

尹衡思心中知道,今天定是跑不了了,何必平白无故搭上一条性命,于是说到,“住手,我跟你们走就是,不过你得将小钱元放了,他什么也不知道。”

尹衡思和沈宜笑约定了城外见面的地点,却是和小钱元也没说的。


牢狱中,尹衡思被锁在一个椅子上。

只听那日本军官说道,“我本想用皮鞭和烙铁,但是尹先生如此风华,我可不忍心下手,我刚好有一个新玩意,算是在先生身上试试深浅了。”

他走到椅子边上,在一个开关上轻轻一按,滋滋电流声响起,尹衡思只觉一阵剧痛钻入骨髓,全身不自主的痉挛,如火灼烧着筋骨,五脏六腑都在刺痛。

日本军官停下来问道,“先生能否告诉我,你太太带着文件逃往何处了。”

尹衡思紧咬牙关,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不知道。”

“还真是伉俪情深啊。”日本军官说完将电流调大,又按上了开关。

如此反复多次,却没有问出一丝一毫。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日本军官知道,时间越久,这文件就越难追回,心中越发急躁。旁边有一个日本兵见此情形说道,“大佐,这尹衡思不肯开口,肯定是方法不对,每个人都有最重要的东西,只要抓在手里,不怕他不说。”

日本军官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就问道,“那你说说,这尹衡思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他如此爱戏,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他的声音。”此句说完,那日本兵走到军官身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日本军官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快去将东西拿来。”

不久后,那日本兵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灌满黄色药品的注射器,他走到尹衡思面前说道,“这个药,只要注射三毫克,虽说不至于让你变成哑巴,但是你那婉转动听的声音却一定是没了。”说完,他将注射器扎入尹衡思颈部动脉,推入半管,又问道,“说,沈宜笑去哪里了?”

尹衡思眼中现出不安和恐惧,但是更多的却是坚定,“我连死都不怕,怎会惧怕这个。”

却说这贺秋木听完戏回家不久,就听说尹衡思被抓,他赶到牢房时,正好看到这一幕,想冲过去,却被两个日本兵按住。

只见那日本军官,走到尹衡思的身边,似乎已经气急败坏,他抓住那日本兵的手,一把将药品全部推入。尹衡思突觉喉咙声带处,传来火辣辣的灼热感,他想说话,却发现吐出来的声音竟然如考妣一般。

贺秋木一听,呆立当场。

日本军官阴鸷一笑,将电流开到最大,按上开关,“我可不会杀你,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阵阵电流走遍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关节处开始呈现出灼烧的瘢痕,尹衡思再也忍受不住,晕了过去。

关了开关,日本军官走到贺秋木的面前,嘴角挂着冷笑,“贺君,这些年,你日日护着他,这下三滥的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竟如此,我就成全了你,今晚这牢房就让你看守。”

说完,他带着人走了,只留下两个人在牢门外看着。

贺秋木走过去解开尹衡思手脚上的镣铐和身上的电绳,抱起他放在一个放文件的桌子上躺着。

在这乍暖还寒的时候,贺秋木心中似是有无数缱绻难明欲语还休的梦,就像夜色朦胧里有无数镜花水月难见的真容,恍然间,竟不知是在戏里还是戏外。

他痴迷的瞧着他昏睡的脸,手伸过去轻轻触碰一下,却又像被灼痛般缩回。接着他的手伸向自己的腰间,解开了腰带。


贺秋木将外袍脱下,盖在尹衡思身上,轻轻说道。

“牢狱清冷,你可暖和了些。”

说完随即又苦笑一下,“这群日本人哪里懂得,我怎忍心伤你一分一毫。”

待到凌晨时分,贺秋木轻轻打开牢房的门,见门外两个日本兵正趴在外面的桌子上深睡,他走过去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在两个日本兵的喉咙上都开了一个血洞。

他回到牢房内,将尹衡思背在身上,走了出去。

当年日本人刚攻破安城,就征用了防卫处当办公点,一直沿用至今天,贺秋木从小在此长大,知道就在不远处的墙上有一处暗门,多年不用,早就被爬山虎盖住,除了他定是没人知道的。

贺秋木背着尹衡思从暗门出去,往尹宅匆匆走去。

到达尹宅时,尹衡思在贺秋木背上悠悠醒来,却未说话。

小钱元一直未睡觉,在尹宅门口一直焦急的踱步,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正垂头丧气时,见贺秋木背着他少爷回来,而且还瞧着似乎受伤不轻,心中更加难受。

小钱元将少爷扶下来,哽咽的喊了一句少爷,其他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贺秋木见尹衡思醒来,对他说,“衡思,你今晚快快出城去,城西门是我的管辖地,你拿着这个,定会将你放行。”说完他拿出一封书信给他,也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准备的。

“那你呢?”尹衡思的声音喑哑如丧。

“我自有我的去处,你且快快走吧。”说完转身便往外走去。

尹衡思望着他的背影又说,“秋木,这些年,想来我是错看了你。”

这是尹衡思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脚步止了止,却没有回头,“衡思,你并没有错看我,我本就不该,对你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话完,便急匆匆的走了。

尹衡思站了良久,声音嘶哑的轻轻说道,“小钱元,我唱戏这么多年,终是要曲终人散了,若戏里能见众生,我想我是见到了。”

小钱元扶着他,心中亦不是滋味,只得长长的,缓缓的唤了一句,“少爷,我们也走吧。”

贺秋木离开尹宅后,悄悄潜入了日本军官起居处,用力拍响了卧室的门。

“太君,不好了,尹衡思跑了。”

那日本军官被惊得一把从床上坐起,一听原来是贺秋木的声音,于是打开门问道。

“他受了如此重的刑,是如何跑的。”

门刚开,一个黑影就扑入这日本军官的怀里,一把匕首直刺入腹,日本军官强忍剧痛,喝到,“贺秋木,你敢杀我,你不要命了?”

“命?”贺秋木满身煞气,哪里还有平时点头哈腰,阿谀奉承的样子,“我当汉奸,不惜受万人唾骂,只为了能护他周全,而你,却伤他至此。”

贺秋木将匕首拔出又刺入,连续七八个来回,那日本军官双眼瞪圆,再无呼吸。

日本兵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急忙赶来,见贺秋木满手鲜血,再一看旁边死去的大佐,纷纷抬手开枪射击。

贺秋木浑身弹孔,重重的倒在地上,剧烈的撞击下,他怀中滚出来一样东西,借着灯光一看,原来是一颗磨得黝亮的玉珠子。


却说这沈宜笑在城外约定地点等尹衡思,久久不见,只得含泪离去。

当尹衡思和小钱元赶来时,看着不见人影,也只得两人独自离开。

不久后,安城便和平解放了,尹衡思和小钱元也回到了安城。潦草的又过了几年,战火终于停了,城西的戏台已经拆了,倒是这银杏树,还笔直的伫立着。当时百废待兴,梨园也被改成了一座小学,尹衡思便在这小学中当了一名教师。

他的学生都喜他面善和蔼,却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如此低哑。

这年秋天,银杏树的叶子像是不要命的下着,尹衡思站在落叶纷飞的树下,突然见到街对面站着一个女子,她手里牵着一个孩童,头上别着一枚翠玉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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