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初,在我独自与这怪病抗争了几十年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去找心理医生治一治。
那天早晨,医院狭长的走道里,只是稀稀拉拉坐了几个看病的人。我手里的预约号码显示2号。
3号是一个中年女人,她把头埋得很低,鼻梁上架着一幅墨镜,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很轻易地看到她的两行眼泪,正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流。我打开包,本想找一张纸巾递过去,突然又觉得何必多管闲事,于是又合上了包。
半个多小时后,我听见护士叫我名字,我赶紧起身进去。
“医生,我病了。”
“说说看,你为什么觉得自己病了。”女医生一边提问一边用手示意我坐得离她近一点儿。
“我……害怕电话,怕接电话,更怕打电话。”
“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害怕的?”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
女医生不停地在敲键盘,突然抬头:“你愿意跟我说说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与之有关的事情吗?”
我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努力地从记忆库里搜索与之相关的片段,但总是因为读取不够完整而失败。
医生见我眉头紧锁,把桌上的座机往我前面一推:“小时候家里的座机总是响吧?都是你去接的吗?”我一看到这部旧式的座机,瞬间吓得冒出一身冷汗:“8岁,是8岁,医生。”
“你能多说一点儿吗?”
“医生,你见过那种很老的电话亭吗?啊,不不不,不是那种我们街头常看到的,是我们村小卖部里那种,用破木板隔出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放着一台脏兮兮的红色电话。8岁那年,我常常听到村子里的广播反复叫我名字‘某某,请马上过来接电话!’我一听到这个就怕得不行,后来干脆躲在厕所里故意拖延时间。”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继续说:“我爸妈想生一个儿子,所以我一直被寄养。快到上学的年级我才被强行找回来。医生,你说寄养都寄养了,为何不养一辈子?既然找都找回了,又为何非得要保持联系?总是去揭旧伤疤不疼吗?每次在逼仄狭小的电话亭里,话筒另一头总是在确认我对过去的人与事的感情,我只能一直撒谎,一直欺骗,我说“想”与“爱”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头晕恶心。可是这样的电话,我接到快小学毕业。”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流了眼泪,医生示意我左手边有一大盒纸巾。
“人都说不懂得感恩的人是冷血动物,是狼心狗肺。我一直不敢承认,但我好像就是这样的人。所有付出爱的人,是不是都期待对方能够回报同等的感情?对不起,其实我无以回报。一直以来,我收起冷漠,强装热情,可是我对生活的厌恶感却在与日剧增,尤其讨厌接电话。我害怕别人任何形式的关心,最后发展到只要听到电话另一头的‘你好!’就手脚颤抖,无法发声。”
说完乱七八糟的一通胡话,女医生职业性的微笑还是挂在脸上,小声地说:“你的病情我了解了,没什么大毛病,建议你这段时间多做做运动,比如瑜伽,学会放松很重要。如果还是调节不好,再联系我。我办公室的电话写在上面了。”
我从咨询室里出来,想撕了那个电话号码,翻开病例本,却发现上面只手写了一行字:
这年头,谁有空去真正地关心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