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钱雪烟骑着自己的两轮自行车,趁着雨歇,卖力的往家里赶,今天多加班了半个小时,孩子该等急了。
打开大门,孩子小小的身影,就扑了出来:“妈妈,我好饿呀!”
跟在孩子身后的婆婆,手上已经拿着小包,她看一眼雪烟,笑了笑:“他要吃饼干,我没给他吃。老师说了,他下午吃了满满一碗的糖水。”说着,她迈步走出门口:“我先回去了,老头子可能又在家里发脾气了。”
“好,不要急,反正也迟了,慢点走,注意看路。”钱雪烟的脸上也堆上笑,就如同对邻居们一样,笑容满面。
婆婆自从搬去另一边的房子自住后,在这里,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临时的孩子看护,只看孩子,其它什么都不管。
钱雪烟也懒得说些什么,想些什么有用没用的事情,只要她不说什么难听的话,不指手画脚的,不妨碍到自己,她爱干嘛就干嘛。
煮饭、炒菜,钱雪烟给孩子盛了满碗的饭,又把菜都端上桌子,看到孩子开心的大吃起来后,才拿了衣服去洗手间。今天在厂里跑来跑去,衣服在炎夏的炙烤之下,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得很。
这几天雨水泛滥,不仅呼吸进身体里的都是水汽,连墙壁上都蒙了一层的水雾。
站在玻璃镜前,钱雪烟看着镜里朦朦胧胧却又显得清瘦异常的人,伸出手去,原来,才去上班一段日子,自己已经清瘦如此。
“啊!”钱雪烟伸出的手突然被抓住了,身子一晃,眼前一黑。等她着急的眨了好几下眼后,她才发现,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干枯、瘦弱,仿佛一截老树皮一般,又黑又皱纹巴巴的。
钱雪烟赶紧使劲的甩了甩手,人往后退去,却砰的一下,撞到了墙壁上。她惊恐万分的瞪大了眼睛,正要惊叫,旁边却传来一道嗤笑声:“真是!娇生惯养的,一点小事都经不起!”
钱雪烟这才发现身旁坐着一个老妇人,看起来有点熟悉,就仿佛是一个久未谋面的亲戚。
老妇人伸手揉揉眉头,疲惫就充溢了整个空间。
钱雪烟转头打量起周围来,这个地方,家具和摆布什么的和自己的卧室很像,只是,非常的陈旧,仿佛是经过岁月摧残后的自己的卧室。
钱雪烟看向已经平静的用眼睛不住的打量着自己的老妇人,笑了笑,就如同半个小时前,对着婆婆的一笑般。
“收起你的笑吧,真是,不想笑就别笑,看着就难受!”老妇人看到她的笑,突然又发怒了,语气依然冷冰冰的,甚至带着尖锐的愤怒。
钱雪烟忙收起嘴角的笑意,心里不以为然,算了,看在她年纪大的份上,不和她一般见识,眼光往下瞟了一眼,看到旁边桌子上摆着的一本书,书皮虽然已经陈旧灰暗,她却还是清楚的看到了书皮上的字《骤然青春》。
钱雪烟惊诧万分的伸手拿起了书本,她竟然收着一本和自己一样的书,难道,她和自己是高中校友,这书,还是她读高中的时候,学校帮忙制作的只在学校里流淌的个人著作。
看到钱雪烟的动作,老妇人眯了眯眼,却没有说什么,一双打量着她的眼睛似乎在怀念着什么,又似乎在用眼光挑剔着她的样子。
“你是谁呀?这书你是在哪里找的?”钱雪烟对着老妇人扬了扬手中的书,语气轻快的向着老妇人打听起来。
老妇人似乎是嗤笑了一下,似乎又只是随意的咧了咧嘴:“钱雪烟。”
“啊?你知道我的名字?”钱雪烟又瞪大了眼睛。
老妇人突破暴怒了:“收起你那装作无知的动作!”
钱雪烟楞住了,她怎么又发怒了?真的是老人如孩,阴晴不定。
老妇人却一下子又没有了说话和理会钱雪烟的意思,不仅紧紧的闭着嘴,还闭上了眼睛。
钱雪烟转头看了看门口的方向,这门板,也是熟悉之极的一扇门,都是每年要油桐油的木门,只是,这木门的历史久远,在一年又一年的桐油的包裹之下,就像手玩的核桃包浆般,油光发亮,透着历史的光辉。
钱雪烟看着看着,心里一惊,疾走几步,就站到了门边,门锁的地方,有个很明显的心形,就和家里,孩子刻出来的一模一样。
孩子刻心形的时候,一边刻一边甜甜的对她说:“小小最爱妈妈了。这是我妈妈的房间,小小要刻个小小的爱。”刻完后,孩子还努力的游说她,不要弄掉了,这个心,代表着小小对妈妈长长的爱。
“这是?”钱雪烟抚摸着这个歪歪扭扭的心形,心里百感交集。猛然的,她才想到,对了,自己刚刚明明是在照着镜子,现在是什么情况?难道是在冲凉晕倒了,正在做梦吗?
钱雪烟扭头去看老妇人,到了嘴边的话,却在看见老妇人的脸时,被吞了下去。
老妇人浑浊的一双眼睛,也紧紧的盯着那个丑丑的心形,脸上的表情似喜若悲,突然,她嘴角边往右一斜,似自嘲又似不屑,然后轻轻的说道:“初心易得始终难守!”
钱雪烟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愣愣的看着老妇人,脑子里都是老妇人低沉的那句话:初心易得始终难守。
一刹那间,钱雪烟泪盈满眶,接着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的往外冒了出来,最后,情不自禁的嚎啕大哭起来。
老妇人刚开始的时候,看到钱雪烟流泪,眉头就紧紧的皱在了一起,使得额头上密布的纹路如山壑般尖锐、深沉。但是,她仅仅是挪动了一下嘴皮,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出些什么刻薄又讽刺的话语,看了一会,把头转向了一边,整个人似乎变得越发的矮了,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暮气。
钱雪烟终于停止了哭泣,一边抽泣着鼻子,一边心情愉悦起来。
原来,来一场说哭就哭的淋漓尽致的心情释放,会是如此美好的事情。
钱雪烟终于心情恢复了平静,除了还是红着的鼻头外,在她身上,已经看不出曾经哭泣过的痕迹。
老妇人仍然保持着转脸的动作,头微微的低垂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钱雪烟因为大哭而带来的尴尬,在看到老妇人沉静的样子时,莫名的就减轻了不少。在钱雪烟正要悄悄的过去看看老妇人,打算给她盖上衣服的时候。
“回去吧!”老妇人却扭头过来,对着她挥了挥手。
钱雪烟当场呆立:“我是不是在做梦?梦醒了,就回去了?”
老妇人抬头,瞟了一眼她,又垂下眼皮。
钱雪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
“我叫钱雪烟,今年七十岁。养大了一个小名叫小小的儿子。”老妇人低低的说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向钱雪烟解释着:“后来,他娶了媳妇,离开了家。后来,退休了,独自蜗居于此,后来,听说,他有了孩子,后来,后来……”
钱雪烟听着老妇人的低喃,忽视了老妇人的前言不搭后语,心里突然觉得惊恐万分,老妇人竟然是个独居老人,而且,而且,她和自己的名字、生活背景一模一样。
老妇人低喃完,抬头看了看窗外,转头,瞟了一眼钱雪烟,嘴角扯动,笑了笑。
钱雪烟依稀觉得,坐在那里的那人,就是年老体迈的未来的自己。
“走吧,回去吧,再看,也看不出花来。”老妇人似乎累了,又闭上了眼睛。
钱雪烟犹豫了一会,期期艾艾的问道:“我能四处走走,看一看吗?”
老妇人轻轻的叹口气,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钱雪烟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再次摸了摸已经变得有点模糊的心形,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猛的拉开了房门。
“来了?”随着拉开的房门,钱雪烟感觉到一股拉力,眼前一亮,人已经站在了一个窗明几净的大厅里。
大厅上,几乎占了整个墙壁的电视画面,让钱雪烟几乎要惊呼出声,实在是太让人震撼了,满满一个墙壁的景色,似乎就盛开在眼前。
“见过她了?”一把低沉却欢快的声音突兀的响了起来。
钱雪烟扭头,才发现,淡雅的皮沙发上,坐着一个身材纤细,姿势优雅的女人,她虽然头发已经斑白,脸上肤色红润,皱纹稀少,让你看不出她到底是不是已经年纪大了。
钱雪烟在她满是善意的、和蔼的笑容之下,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女人朝着钱雪烟,继续笑着问她。
“你是?”钱雪烟顺着她的话,继续不由自主的问道。
女人叹了口气:“你不觉得我们都很像吗?”
她和自己很像么?钱雪烟看着眼前这个,自信、优雅、靓丽又尽显睿智的女人,摇了摇头,自己和她差的不仅仅是气质,连身体素质也没有可比性。
“她什么都没有说?”女人轻轻的皱了皱眉头,随即又松开了,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也对,把伤口撕开,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钱雪烟静静的听着,脑子里恍惚非常,是这世界本来就玄幻了,还是自己臆想着玄幻?
钱雪烟灵光一现:“你叫钱雪烟,今年七十岁。养大了一个小名叫小小的儿子。后来,他娶了媳妇,离开了家。后来,退休了,独自蜗居于此,后来,听说,他有了孩子,后来,后来……。”
女人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差不多吧,不过,不是他离开了家,是我有了很多可以住的家。”
“哦,原来如此!”钱雪烟点点头,这么说,她看起来精神状态良好,身体状况良好,是皆因心情愉悦,物质基础丰富。
钱雪烟更迷糊了,怎么会有两个人生和脾性完全不同的自己呢?
亦或者,其实,她们都是自我的存在,只是,按照不同性格,进行了极端化么?
虽然面前的女人显得和蔼可亲,可是,钱雪烟却觉得,她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姿态,是俯视的。虽然看起来心态平和,只是内里,并没有一视同仁的打算。
钱雪烟突然觉得怀念起脾气暴躁的老妇人了,她虽然暴怒,却和自己是处于同一个位置上的,并且,是愿意把自己当成晚辈来教育的。
“看出来了吗?我们最大的不同在哪里?”女人一说话,脸上又是满溢的笑,仿佛她说的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
钱雪烟摇摇头,一个人面对着不同的人,就会有不一样的面庞,她、老妇人或者自己,对于一个从不耐烦社交的人来说,所有的区别,只在于外貌和举止而已。
女人又笑了,有点无奈,又有点叹息的意味:“你呀,真的把自己保护得太紧了。一个乌龟,虽然缩起五体的话,能保护自己不受侵害,同时,也屏蔽了自我感知的能力,正真的危险来临时,是会毫无抵抗能力的。”
钱雪烟点点头,心里不以为然,难道去碰个头破血流,历经艰苦,最终才换来一刻安宁就是值得的么?
看着钱雪烟,女人脸上的笑,慢慢的淡了。眼神飘忽了一会,她笑了笑后,才问钱雪烟:“她是不是脾气不好?”
钱雪烟想起老妇人的喜怒不定,点点头。她的心里,一定是藏着很多的不甘和懊悔。
“一个人,做了决定后,就不要懊悔,错了,就重新开始,只要重新努力,都不会太迟的。”女人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能为自己而活,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钱雪烟只是继续点点头,人老了,都是会不由自主的比较爱唠叨了的吧。
女人说完,看到钱雪烟的反应,淡淡的笑笑,叹了口气:“罢了,回去吧?其它的话,能否记住都没有关系。回去后,看看孩子,给你留饭没有,好好想一想吧。”
女人伸出手,把钱雪烟轻轻的推了下,钱雪烟只觉得整个人晃动了一下,眼前看到的,依然是冲凉房里的镜子,镜子里,自己一脸的懵逼状态。
想到女人的最后的一句话,她鬼使神差的走出冲凉房,往饭桌走去。
孩子已经吃完饭了,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动画片。
饭碗还摆在桌面,无论是菜盆还是饭碗,都显得狼藉,饭碗里,剩下一点饭,没有吃完,菜盆里,只有几条咬过一口的青菜茎。
钱雪烟突然觉得,刚才,自己是做了一个梦,还是真的遇见了未来的两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