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使着了凉(上)
打开窗户,让我呼吸,让我呼吸。看着下面的街道,亲爱的我为你哭泣。
——范莫里森《结核床单》
“哎呀呀呀,原来您老就是传说中的折翼天使呀。失敬,失敬。”
在北中读书时,舍友们常将此话挂在嘴边,外附送一张似笑似笑的无辜脸孔。我初到时不明就里,后来才知原来这话是由“脚凉的女孩上辈子是折翼天使”演化而成,舍友们常以此来打趣某人的霉运。
和候俊分手后,我曾一度将QQ名改为“迷路天使”。
是的,我曾是天使,偶尔路过人间,在人间着了凉,迷了路,折断了翅膀,成了折翼天使,再也回不了天堂。我着凉的地方就叫——广州。
广州,你是我折翼的地方,多年以前,你便是令我着凉心冷心碎心痛之所。
那个冬天,我初次来到你的怀抱,你用记忆中抹不去的严寒迎接了我,让我着了凉。只是那时的我何曾想过,多年后,我会以这种混社会的姿态行走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与灰色地带。
记忆中的那个冬天,寒冷,苍凉,箫瑟的景象提醒着人们世纪末的深冬已来临。它如同一块巨大的背景画,横亘在我的记忆之城。
当叔叔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时,我天真地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出行。踏上站台那辆最早开往广州的大巴上,初次出远门的我雀跃着,忽略了车外送行的众亲友投向我的怜悯眼神。同行的叔叔坐到司机旁边搭讪,我独自坐在最后一排,透过大巴的玻璃窗,看着窗外广阔的灰色天空。那是1999年12月,还没有高速公路,汽车在百曲千回的山路行驶,每个环形上下坡均不亚于坐过山车的感觉。
一路欣赏着变化的风景,一路兴奋地憧憬着即将和父母相见的欢喜场景,甜蜜设想着要和妈妈说的悄悄话,当然,还要和以前一样和妈妈一起总结这次模拟考试的得失,总体是进步了的,妈妈该为我高兴吧,这本是我暗暗有心努力想等妈妈回来看到的一个惊喜,现在可以提前告诉妈妈了。这次手术后,妈妈应该就康复了吧?待她身体好些了,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去玩一番,喜迎千禧年的到来……玻璃窗折射着我微醺的笑脸。大巴,快开吧!快点带我去见亲爱的妈妈!
车进入封山区,稍微平坦些,路边的防护林把光线遮得很暗,斑斑驳驳的光微透过来。司机把播放器打开了,整个车厢充斥着张震岳庸懒的歌声——《爱的初体验》,那是当时流行的新歌,司机不厌其烦的循环播放,让事隔多年的我在回想起这段经历时,仍忘不了那特别的声调。
伴着车的颠簸思绪也在随波起伏,和父母已有半月未见。那天爸爸到学校告诉我,马上要和妈妈南下广州医院做手术时,我既不舍又开心。妈妈的病有望康复是少女的我最大的心愿,在我眼中,广州是那么辽阔发达,光芒四射的大都市,医疗设备先进,自然也必能治好妈妈的顽疾了。多年来,妈妈的身体总是不好,名副其实的药罐子,家里总是弥漫着我熟悉的中药味道。以至于我若干年后念想妈妈,一并想起的总还有她身上那种于我而言已很亲切的淡淡中药味。这年入秋天凉后,妈妈的身体更是恶化了,每况愈下。几次南下广州到权威医院确诊,才知妈妈患的是心血管肿瘤,通俗来讲叫做“癌症”。那时候这个词对我而言并不熟悉,除了知道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病外,并无太多概念。此番去广州,已联系好医生,准备动手术,家人都抱着美好的希翼而去。虽然,我知道他们出发前的早出晚归,不过是去稍微富余的亲戚家凑足手术费。比起那昂贵的医药费,我从早餐费中偷偷节余下来的50元生活费,似乎那么微不足道,而我的想法很简单,哪怕是给妈妈买只鸡补一补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身边许多乘客都倚着座位打盹,只有我似乎愈发地清醒。一路看着风景过来,穿过一座座城市抵达广州,高楼大厦凸显着它的繁华。这也是我第一次来到广州这座大都市,连气温都似乎随着心中的激动上升着。
车入站后,我们没做逗留,叔叔便拦了辆的士,用粤语说了目的地——XX肿瘤医院,相比起大人的轻车熟路,我显得生涩而懵懂。时值下午下班高峰期,的士阻塞了半天,才悠然停了下来。路上看到城市繁华之外的拥挤,快节奏……方觉得自已的格格不入。下了车,叔叔叮嘱我在路边等着他别动,便走向一家公共电话亭。
那是一家大型医院对面,周边带动兴起的多是鲜花店,水果店,礼品店,快餐店。人多且杂乱,大概附近有所学校放学了,很多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学生从我身边走过,频频回头打量我。我努力挺直着背,用同样的眼神回视过去。我知道我在人群中的不一样。我也正身着校服,红色的,衣服上赫然印着“XX中学”的字样,我也是一名初学生,和身边经过的那些学生一样,只是我个子那么小,仿佛一名小学生偷穿了姐姐的衣服般令他们发笑。正在我竭力抵触着身边这一幕时,爸爸终于出现在视线内,像一束光,让我在苍茫的天地间找到一丝明亮,他正从对面街过来,憔悴而步履沉重,每走一步似乎都那么艰难。过来后,似乎都来得及看我一眼,就轻声同叔叔交谈,风声很大,人声很杂,我什么也听不到,只是木偶般呆立一旁。
“爸爸,”我忍不住上前拉了爸爸的衣角,语气里有被冷落的委屈,一切状况都和在路上想象的是如此大不相同,“爸爸,妈妈呢?我们先去看妈妈吧。”
我的问题似乎令身边两位亲人都为之一怔,爸爸红了红眼圈,似乎才意识到我的存在般,过来拉了我的小手说:“晨晨,妈妈还在医院,我们明天再去看她,你们坐了一天车,先去吃饭,好吗?”
我们就近选了家快餐店,门口大大的招牌上写着“三菜一汤,十元。”正是饭点,桌凳油腻,却依然人声嘈杂,菜香飘扬。爸爸和叔叔坐下后,都没怎么动筷,也没说话。只有我一个人埋头吃得香甜,喝完了热汤,爸爸夹过来的排骨也全部一一消灭掉,胃口奇好。
结帐时,两个大人相互推辞一番,最后还是叔叔付了,扔下一句话,“你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一顿饭我付了没什么的。”
本以为接下来还可以争取去看望妈妈,但大人们的沉默让我隐隐不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爸爸叔叔把我带到附近的小旅馆安置,嘱咐我好好休息,别乱跑,明天再去看妈妈,随后两人就出了门。
房间在五楼靠街道那面。我进房后,忙打开了窗,看着两位亲人慢慢出了旅馆,慢慢穿过一条街拐进一条小巷,那整条小巷子里都在卖香纸火烛、寿衣寿料……这一切,刚好我那个视角能看得一清二楚,我看到爸爸步履蹒跚,在一家店前立住脚步,惨白的夕阳打在他身上,他似乎不堪重负地个躬起了背,用手撑了撑头,我的心剧烈地扯痛了一下,又一下,沉沉地直往下坠。如果说这时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话,反应也太迟钝了。应当说更多的是不愿置信、不敢置信与幻想逃避。不!在没有亲眼看到真相前,一切都是假的!我颓然倒在旅店的床上,脑海中浮现一种可怕的假设,马上又用另一个念头拚命去推翻它,如此反复地对自已进行“自圆其说”。也不知何时,我已入梦,完全不知道爸爸他们何时回来的。
醒来,已是次日凌晨,我闻到了满屋的刺鼻烟味。晨曦中,爸爸正清理衣物的背影佝偻而沉闷,我揉揉眼,看到小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满是烟蒂,我慢慢清醒过来,慢慢地回想起来广州后与预想中的一切不正常。终于下了决心,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问:“爸爸,妈妈是不是真的不在了?”
惊讶于我的沉稳与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懂事,爸爸转身面向我,半晌,才用黯然沙哑的声音回答:“晨晨,爸爸都不知要怎么去告诉你,让你接受,你妈妈前天已经去世,在手术台上就再也没有醒过来……”说着,爸爸的声音已慢慢由沙哑变成轻轻的哽咽。
人生的意外如泰山般袭来 ,我暗自用力咬紧牙,去接受这我已暗自说服自己一整夜的剧情。我强自镇定:“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看妈妈?”
“等下就去,已经联系好了火葬场。”
麻木而机械地随大人走着,泪水暗暗地无数次涌出来,又无数次地用手背悄悄抹去,叔叔把在楼下买的豆浆、包子塞在我手上,我却忘记了这是我的早餐,脑海里只盘旋着一个瘦弱的娇小身影,那个带给我生命的人自己已早早地失去了她的生命……
天使着了凉(中)
走进医院,十二月底的广州,一丝丝寒意袭来,我打了个冷颤。跟着爸爸和叔叔不知去了多少个部门,办了多少回手续,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了医院那偏僻的西北角,那个唤作“太平间”的地方,那个象征死亡之所。
我是一步一移地看着那“太平间”三个字走过去的。脑子里忽然奇怪地想,为什么要叫太平间呢,难道是说到了另一个世界,就再无烦忧,一切太平了?
太平间的门口放置了两个大铁桶,里面焚烧着未燃尽的纸灰和鞭炮纸,幽幽地发着暗光。
两名工作人员把门缓缓推开,爸爸和叔叔停在了大门口,爸爸苦涩地对我说:“晨晨,去吧,去看你妈妈最后一眼。”
接过爸爸递上红包的一位工作人员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他带着口罩的脸有点看不真实,我忽然产生了害怕的念头,似乎是他,是他把我妈妈杀害了,我几乎求肋地看向爸爸,对方的目光正悲伤地望向太平间内。这个男人的伤痛并不比我少,我默默低头,跟着工作人员走进屋去。屋里像个巨大的冷冻库,医院每天的死者过多,以置冷冻箱放置不下,许多白布裹着的尸体就如牲口一般悬挂着。如果是以前,这般情形我必然会害怕,但当你面临的是一件比害怕更痛苦的事,你则不会有任何恐惧感觉。
打开,合上,又打开,又合上。我看着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如此重复着这几个动作。随之也看到一张张或平静或扭曲的脸,有的甚至死不瞑目。一个人不论生前不论有多辉煌,多伟大,于世界而言,原不过沧海一粟。死后仅这方寸地便可容纳一生的荣辱兴衰,一切原本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终于,拉开的这一冷冻格里有我熟悉的脸庞,我梦中萦绕多日的脸庞,就在我眼前,平静而安祥。妈妈是在手术后等麻醉药效退却时走的,癌细胞已扩散到胸腔各个器官并最终吞噬了她尚年轻的生命。走的时候她还是沉睡的,一睡不醒。因为冷冻的缘故,脸略为青灰而浮肿,已失去了往日的美丽与光泽,像用布片做成般不真实。
工作人员把妈妈慢慢移出来放到一个水泥台板上。那一刻,我心隆隆轰响。浩浩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人徒留人间,悲伤与绝望肆意地横冲直撞,却没有了眼泪,心里某个地方忽地被掏空,任伤风呼啸着灌满那个黑洞,却再也填补不起来。那时那刻,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缓缓伸手抚向那张熟悉的脸庞,除了冰冷还是冰冷,生命早已随着那些温热流失,留给我的只是一片冰凉,冰冷一片。我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而剧烈起来,拉住已僵硬了的手,闻着空气里的药水味,带着血的腥甜与刺鼻,未来还那么远,那么远呵,我一个人走会害怕,哦,亲爱的妈妈,你怎忍心如此早早地弃我而去……
我没有掉泪,眼眶里的湿不能掉下,不能!除了睫毛,它已没有任何着陆地。往事如同旧电影般一一回放,每段回忆都成了清算的证据,永久的遗憾,那份生与养的利息再没有机会偿还……这一刻的肢体接触成为我们彼此最后的世间因缘。心里明白眼前人已走远,手却依然不想放开。她的消失将成为永久的缺席,此后,这一生的任一个日日夜夜里,她都永不出现,永不再给我感情,也永不再要我给的。
这个给我发肤骨骼,与我血脉相通的人,此刻就在我身边,我伸手就能触摸,但又已走得那么远,远得我从此将再也不能真实地看到。我,也仿佛走进了某个生命世界,这场生离死别,让我感觉到了我的缺失与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有两个工作人员过来拉了拉我,示意要给妈妈换寿衣了。我挪着麻木的双腿,出去紧紧拉住了爸爸的手,这世间里我仅剩的至亲,我的手那么凉,那么小,爸爸,你的手温和妈妈是一样的,我闭着眼默默感觉到爸爸用力握紧了我的手,我紧紧回握住,象要握住这世间最后的余温。
等换好衣物的遗体从太平间里抬出来,上了一辆殡仪馆专用的面包车后,叔叔放了一串鞭炮,烧了几叠钱纸,让妈妈一路走好,别在另一个地方也受太多苦。
拦了辆的士直奔殡仪馆,一路上,爸爸始终没有放开过我的手。我知道他试图给我温暖和力量,只是,我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坚强到不会落泪。
不久前,我与妈妈之间还有过一次对话。
“依依(我的小名),有一天,如果妈妈不在了,你会哭吗?”
我摇了摇头,“不会。”
“为什么?”妈妈不解。
“你以前不在身边时,教我最多的便是乐观与坚强。”我一脸坚定地说。
“我是说假如有一天,妈妈死了,爸爸再娶一个,你会接受吗?”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努力读书,等你身体好了,让你好好享福。”
妈妈轻抚着我的头,满脸怜爱:“依依,记住,你是上帝送给爸爸妈妈的小天使,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一定要记得听爸爸的话,也一定要记得好好学习。”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数月后,一语成谶。我记得妈妈的话,用全身心的坚强送她离开。
我忽然明白,原来一个人的成长,并非是一年一年的渐递进程,而是瞬间发生,难以抵挡。
殡仪馆位于广州天河区,选购骨灰盒时,爸爸挑了中上价位的,尽管他已囊中羞涩,木质的古香古色的门庭式样,镶有翠玉点缀,正是妈妈生前喜欢的风格。
“晨晨,你妈妈生前没有好好享过福,希望她死后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好好过,不再受疾病折磨。”爸爸对我说,也似乎对着手中的盒子说。
死后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吗?我暗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殡仪馆内的空气里蔓延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混合着肉体焚烧的糊味和鞭炮的硝烟味……夹揉着各种嘈杂的声音,步步入耳。
在那个大火炉里升华的灵魂,将去到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也会上演生离死别,转世轮回吗?
小礼堂里,牧师为妈妈作了祈祷,只有三名亲属的小小的告别会。相比起别人的亲朋满座,显得那么的寒碜。妈妈眼睛紧闭,两颊有被涂抹上去的胭脂,比起在我先前在医院太平间看到的灰肿,修饰过的沉静脸庞如同睡美人,只是再没有人可以吻醒她,哪怕是王子或她的小公主,原来,生活从来就不是童话。不到四十的女人,没有跨越千禧之年,带着她的美丽与智慧长眠了。牧师缓缓用白布蒙住了她的全身,隔离了我们的瞻仰,我知道她的肉身即将化为灰烬,从此天人相隔,无尽无期。
突兀的真实残忍而盛大,于世界而言,生命多么渺小,于生命而言,个人多么渺小。
那一刻的丧失让我学会了三个词:绝望,珍惜,感恩。
也许,有生之年,太多太多的事我们控制不了,把握不了,也许,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永恒的只是时间而已。而我们,只是时光中的一匆匆过客,我们珍爱的人,珍爱的事物,某时某地你会突然地就失去了,彻底地失去了,永远失去了,无从探测和预知,只有接受,也只能承受。
待这一场法事完毕,天色已擦黑,我在殡仪馆对面的路边,等待父亲他们忙完一同回家。湛蓝色的天正慢慢变紫。城市的路边各种灰尘、汽车尾气、二氧化碳、垃圾均给了我真实的立体感。周围一切失去了声响,我如失聪女孩一般空无一响,寒风吹来,扫过几片漩涡落叶。我弓着身子抱着黑色小木匣取暖,那里还散发出一片余热,仿佛世间弥留的万千温存。一盒粉灰,终结了一个人生,也嘎然终结了我的童年和少年。
死亡带来印记,对一个亲人的爱与怀念穿越了这些不复存在的时光,留下怀里唯一的线索。原来我们之间,妈妈只是远方的那个女子,她唇红齿白,她不是在外地求学就是在县城的进修学校任教,离爸爸任教的小镇总是两地相隔,每年每季她都会给我带回许多新潮衣物,小时候我们联系最多的即是书信,爸爸常念叨给我听的语句出自她的手,她的笔,我再用歪扭的字表达对她不够清晰的思念。她一生都在执着地追求学业。直到近几年方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团聚,而短短相聚那几年的合家之欢成为了我此生最大的财富。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去拍了全家福,爸爸一手拥着妈妈,一手拥着我,说了一句很俗气的话。他说,房子有了,面包有了,幸福有了,夫复何求?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很长很长,可以慢慢地去走慢慢地享用,却不想天生变故,剥夺了这份难得的团聚与幸福。
叶落归根,爸爸不愿妈妈一人独留异乡,坚持要把她的骨灰带回故乡,我看得出爸爸努力控制的心伤。这个他一生最爱的女人,已化为了一缕轻烟,风一吹,也便散了。
天使着了凉(下)
来到一座城,告别一个人。
这,是我那二天广州之行的总结,是我少年梦断的地方,也是年少的我关于一座城的记忆,但那两天对于我和母亲却如同两个世纪,已是生离死别两重天了。
回德州的车到来,我和爸爸、叔叔选择了最后一排落座,一路无话。巨大的悲哀矗立在未知的前方,我们都成了失语症患者。车在行驶中,没有开灯,坐夜车的人大多数喜欢用睡觉来打发时光。驶过闹区,车外被夜色笼罩,没有星月,只有冷风和车轮沉闷的行驶声。
巨大的黑暗无边无际,我终于找到了巨大的安全感,丢掉了羞耻,丢掉了伪装的坚强,我开始无声地哭泣,悲伤无尽无边,一滴滴泪水没有经过演习却不约而同坠掉在了骨灰盒上。亲爱的妈妈,你能感受到女儿的伤心吗?连呼吸都在痛的伤呵,一片片撕裂的哽咽。
每一段有妈妈的回忆都在脑海里无限地放大,剪辑,拉伸,唯一不可复制不可触摸。
那几年,爸爸妈妈共同执教于某小学,爸爸在那所规模不大的小学任校长,带着膝下幼女,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爸妈都喜欢花,在校园里种满了喜欢的桅子、兰花、海棠等,除了妈妈的身体总是不太好(教师的职业让她鼻炎、支气管炎、咽喉炎等众多职业病缠身),一切都在幸福的轨道安稳地运行。
恰逢教育体制改革,妈妈大学毕业,却只是民办教师,为了职称和户口,唯有放下家庭去进修,连同女儿的童年,她只得一并错过。
女儿粉嫩的童年里大部分只有父亲的记忆,那时的爸爸意气风发,去哪都带着女儿,带女儿去山间认识各种植物,了解大自然的每个神奇;在雨后去采一兜蘑菇作晚餐;砍一节竹枝,做成香喷喷的竹筒饭;拿着草杆吸食茶花上的花蜜;在涨水的季节,拿着竹箕笈去捞泥湫;走夜路时唱山歌给女儿听,或讲故事给女儿壮胆,甚至,会教女儿爬树……清贫的日子从不乏的是平常但绵长的欢乐。
爸妈从来都不是满足于现状的人,妈妈上进,爸爸亦不甘示弱,担心师专文凭抵御不了竞聘上岗的来袭,他需要充电自考本科,改学现代汉语。四岁那年,我被送往奶奶家,就读机关幼儿园,调皮的短发女儿,在幼儿园里因性别弄错,安排与另一个小男孩共床午睡不满之下,一时玩心兴起,带领小男孩爬窗到隔壁中班尽情游玩了一番。突然不见了两个小屁孩,急疯了的幼儿园阿姨险些报警。待事情明了后,我经历了人生的第一场劫难——被幼儿园直接地不可商量地开除。
爸爸无奈地领回了调皮的女儿,带在身边。他用他不甚高大的身躯挑起了生活的种种重担,妈妈和我均是他的心头肉、手中宝。薰陶着琅琅读书声,我的早慧令我直接连跳两级,七岁便成为三年级最小的学生,爸妈因此深引为傲。
几年的艰难坎坷,命运回报了爸妈坚持不懈的努力,爸爸顺利地获取了本科毕业证,妈妈则成功转为公办教师,全家把户口迁往城镇。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后面经历着多少努力,多少的苦痛辛酸酿成的快乐,爸妈深有体会。爸爸更忙了,忙着筑建美好,支撑起一家人的幸福,天上人间如果真有值得歌颂的甜蜜婚姻,爸爸的那份爱与赤子情怀当在其中。爸爸甚至节衣缩食地买回了一套音响设备,在闲暇时与妈妈合唱一曲《知心爱人》,在物流横欲的九十年代,我们一家三口并不宽裕的生活中总是有辽阔阳光在自在欢跳。
爸爸也因此一直自诩为富翁,他说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因有了妈妈和我,从未有过贫脊……
良久,我打开窗户,企图让风吹干泪水,眼睛却被寒风吹得更为刺痛,泪流依旧。
倦鸟归林,漂泊累了,亲爱的妈妈,您的宝贝女儿带您回家了……
爸爸替我向学校请了假,家人在操办一场葬礼,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半梦半醒着。从广州回来后,我就患上了重感冒,许是那夜的寒风吹得太多。每个来看望我和爸爸的亲人,都会用疼惜含蓄的眼神瞅向我,连安慰的语气都那么疼痛。一个翻天覆地,我便失去了天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骄傲小公主一夜间变成了身价大跌的蔡文姬,沦为了丢失了幸福的卖火柴的小女孩。
葬礼匆促,送葬的人很多,众人的哭泣和悲伤,反而让我这个唯一披麻戴孝的女儿没有那种夸张的哭天喊地,我的丧亲之痛显得那么怜悯而低调。更为讽刺的是,下葬那天,恰收到母亲去世前读的硕士证书,这似乎成了无端的嘲弄。爸爸从亲友手中一把将证书抢了过来,看也没看地就着烛火焚烧了,“人都走了,这些身外之物,留来何用?”
家人最后决定还是选择基地下葬,基地选在了老家的后山,背靠群山。这个季节除了群山青松,草地枯黄,半山腰徒添一座新坟。我抱着遗像,步步走得艰难。父母亲教学多年,口碑极好,方圆呆过的地方都有乡亲听闻消息前来送葬。
“多好的女人啊!就这么走了。”
“前阵子还好好地,这病来如山倒。”
“可怜了那小女孩,才12岁,就没了娘……”
“造孽拉……。”
路边乡里乡亲的声音绵绵传来,如此真切又如此遥远。
下葬后,我忘了自己是如何下山的,但记得带回了墓上的一捧黄土,我把它装在一个精致的糖纸盒里,放在我的卧室,听老人们说那样妈妈以后顺延气息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不会迷路。
人群散去,独留下她在那里与青山为伴,入土为安。
之后数天,家里的炭盆都在不停歇地燃着,家人默默地把妈妈过去的衣物焚烧,我则拼命地烧纸钱,希望她可以在另一个世界过得不再需要那么节俭。
一闪一闪的火花带走的,除了灰烬的余温还有回忆。那些年来的两地分居,见证爱情和亲情的两大箱信件与卡片,全都烟飞尘散,火光映照着我们俩父女的脸,落漠且苍白。
送别母亲后返校,元旦早已过,算起来是阳历新千年元月份。世纪初,上天送给我的礼物却是这番质的变化。身边每个人都对我小心翼翼,惟怕碰及我的伤口。班主任是爸爸的学生,对我更多一份默默的关怀。我心知肚明地默默感知着这些,每天照旧上课、下课、放学、吃饭、睡觉,与从前无异,该笑则笑,该怒则怒,只是心的深处似乎缺了一块,空的,空空的。
这种空缺感游注定成了我人生的第一个分水岭。多年后我才明了,沦为单亲对于一个本性骄傲敏感小女孩的影响有多大!
物是人非,缺了半边天的家无限苍凉。多少次,我和爸爸都会不习惯身边那份空白,惯性地在周五准备去进修学校接妈妈回来。面对的那一片校园楼房,空旷而更显落寞了,仓促地结束期末考试后,那年寒假,我和父亲没有如往年一样呆在学校度过,而是选择了回到老家。
在老家期间我看望了外婆,一屋子人都围着我哭泣,让我备感压抑。数月间外婆仿佛苍老了很多,我无法用言语慰籍这位老人,三个月前她才经历丧夫之痛,接踵而来的又是丧女之悲,白发人送黑发人,应是如何的悲怆!
世纪末的钟声敲响,人们迎来了千禧年的农历年。新千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对自己说。每个电视台都在用各种方式辞旧迎新,千家万户,其乐融融,每个窗口都飘出“常回家看看”的音乐。
我的家,略显清静,我爬上楼顶,看着天边的绚丽烟花,心里在构思一篇名为“遗憾”的文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这“遗憾”终我一生将如影相随。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分水岭就这样在千禧年突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命运里。
年后下了一场大雪,周围都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雪,我终究年纪小,抛开痛楚为这场大雪欢呼兴奋,大伙你追我逐地打雪战。两组对战,对方落败。对方有二人不甘心地在宣告停战后又发动了猛攻,被偷袭的我恨恨地反击,却不慎滑倒在地,对方一小男孩竟兴灾乐祸地讥讽,“没娘的孩子还这么嚣张,象个野小子。”我暗暗握紧了拳头,当他嘴里说出第二句“野小子”时,不顾他的母亲正在不远处的家门口对我们张望,我的小拳头猛地挥了上去,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我一下就将对方推出去老远,他在冰雪上滚动着,嘴里惊呼连连。
“听着,以后不许再说我是没妈的孩子,下次,我不会这么客气了,直接把你扔到河里去喂鱼。”我狠狠撂下这话扬长而去。
跑回家,趴在床上,我终于开始了妈妈去世后的初次放声大哭。
这世上,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可是,自这个冬天起,我的世界,从此转得不会再是一样的了。
自这个冬天起,天使着了凉,她的羽毛在岁月狂风中一片片枯萎,一片片刮落,终于兑化异形,成了魔鬼。
第三章 那些年 我们一起逃课的日子
曾经的好时光长满了草莓,可我已不能轻轻地亲亲。
——旧作摘抄
(一)阿里巴巴,芝麻开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