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披带着星月和空气中微凉的露水，父亲回来了。

看着自己的家，不亮一盏灯，父亲的心头有一些复杂，有着一种不被重视的感觉，更有一种对不起家人的心酸。

慢慢的，父亲轻轻的打开了大门，不想影响到早已经熟睡的我们。

可是夜里很安静，夜里很孤独，一声细微的吱呀声，还是惊动了一直在担心着父亲安全回家的母亲。

“你回来了！”母亲没有打开灯，声音很轻的对着父亲问道。

“嗯！”父亲轻轻的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轻声的答应了一声！

“回来就好，我在锅里面给你留了饭菜，你看冷了没有，冷了我起来给你热一热！”母亲说完，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不用了，还热着，你感冒还没有好，打针吃药了吗？”父亲坐在凳子上，没有去看锅里面的饭菜，倒是先担心起母亲的感冒。

“好很多了！不用担心，倒是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母亲对于父亲的关心超过了父亲对自己的关心。

“加班多做了一会，可以多拿一百块！”父亲此刻已经抽起了烟筒，深吸了一口吐出，缓缓的对着母亲说道。

“不要吃烟了，快去吃饭吧，吃完快睡觉，明天还要早起！”母亲很讨厌父亲抽烟，烟味对于母亲来说，是毒药！

“话多！”父亲有点不耐烦的回了一句，有深深的猛吸了一口。

“你就抽吧，抽死你算了！”母亲发火了，不再理会父亲，生气的翻身睡觉。

看到母亲发火了，父亲轻轻的又吸了一口，然后掐灭了烟草，起身走向厨房，打开锅盖，拿出温在锅里面的饭菜，随即就是一顿风卷残云。

一顿饭，父亲不过用了十分钟，就匆匆的吃完了，父亲是真的饿了，为了多赚点钱，父亲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很早就要出门做工，一直做到中午十二点吃饭，之后就要捱到夜里回家吃！

母亲心疼父亲，早上只要自己在家就一定会早早的起床给父亲准备一点简单的早餐，叮嘱父亲吃完再去做工。

刚开始的时候，父亲总是说不吃不吃，可是到了后来，高强度的工作量和长期的饮食不规律，终于使得犟脾气的父亲妥协了！

“你要是有什么意外，我们这一大家子的人怎么办！？”后来父亲抠门的性子起来，不吃东西的时候，母亲就这样对着父亲劝导。

看着母亲和我们兄弟俩，父亲终于还是在分了一半的早餐给我们之后，吞下剩下的早餐，大步流星的出门做工了。

印象中的父亲总是很晚才回家，一年到头也没有几次能早点回家的。

而且早点回家的父亲也是情绪奇怪，有时候会因为没有活做而生闷气，有时候也会因为早点下班帮母亲做点事而显示出自己的强大而窃喜！

而对于父亲的早点下班，我与弟弟总是内心充满了忐忑，总是担心着父亲询问我们的成绩，总是担心着父亲会‘强制’带我们去田里干活，我们可是和小伙伴们约好了一起玩耍的。

所幸的是在开明母亲的宠爱下，我们下地干活的机会很少。

而父亲每次的早班，总是能给我们带来惊喜，总是能给我们带来一些好吃的，不管是自己买的水果还是工头发的月饼，父亲总是要带回家来给我们分享，而且总是看着我们吃完再吃，嘴边总是挂着自己在很久之前早就吃过了！

当然有一次早班是最不忍心回忆的，因为父亲那次的早班给我们带回来的，是伤痛。

那一天的风很急，雨很大，父亲选择放弃了自己每天要骑行十公里去做工的破旧自行车，把车留在了工地，跟同村的工友一起乘坐摩托车回家，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决定，让父亲摔倒了，摔在了大雨中，摔断了腿！

可是我那倔强的让人心疼的傻父亲啊，强忍着伤痛，顶着雨水，拉起了工友，工友很快被接到了医院治疗。

父亲则是自己一个人了去诊所，而不是医院，后来我们问父亲为什么不去医院，他只是笑着摆手说：“自己当时还能走，并不觉得痛，觉得问题不大就不去了！”

可是，我们都知道，我们的父亲的腿怎么可能不痛，但是相比于腿痛，父亲更心疼的是钱！

事实就像我们想的一样，父亲在诊所医生的诊断下，不得已还是要转到医院接受治疗，后来在母亲的苦苦劝说下，父亲才去医院打了石膏，但是父亲仅仅只是在医院住了一个晚上就回家了，这让医生很不理解。

但是让我们很不理解的是，这次的事故父亲并没有让工友出医药费，甚至还给了摩托车修理的一部分的费用！

而从医院离开的那一天，父亲在母亲的搀扶下，带着自己的鞋子和药回到了家。

这是我第一次看父亲的鞋子，很常见的解放鞋，湿答答的，黏糊糊的，混着雨水和血，参杂着汗水和脚气！

很破，鞋子的两旁有口子，小脚趾处了破了洞！

很丑，看着周围的人穿着的都是运动鞋，皮鞋，我感到了一丝难堪！

而且，鞋子是真的臭，毫不夸张的说，鞋子脱下之后，十米之内是站不住人的！

我提着鞋子，想扔掉。

“妈，爸爸的鞋子这么破，扔掉算了吧！”我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母亲说道。

“不用扔，洗一下还能穿的！”父亲有一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那你自己提着，我不提，臭死了！”我脸一下子红了，脾气上来，把鞋子扔到了地上！

我这么一扔鞋子，周围的人都投来了目光，但是只是看了一眼，就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可是我分明感觉到了周围人的恶意，带着嘲讽和看不起的恶意！

“你！”看到我扔掉鞋子，母亲不由得火了，抬起手，准备打我。

“算了，小斌说的也对，扔掉吧，免得沾染了晦气！”父亲拉住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这孩子啊！？”听到父亲都这么说了，母亲的眼角不由得湿润了，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弯腰捡起鞋子，一只手提着，另外一只手扶着父亲走出了医院！

来到垃圾桶的面前，父亲拿过鞋子，扔了进去，转身叫我上去扶他！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跑向医院的大门，从他们的身边跑过，我当时的心里感觉委屈极了。

很久之后，我才感到了后悔和愧疚。

上初中后，我似乎是脱离了父母的约束，因为住校的原因，我一个星期只有两天在家，而就算是这两天，我也很少见到过爸妈，他们都太忙，上次父亲摔了腿之后，由于太着急做工，导致留下了后遗症，一到阴雨天就会痛，所以父亲阴雨天就会被母亲强制的留在家中，但是父亲是闲不住的人，在家里面也经常帮母亲做事。

初中是我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一个窗口，我认识到了很多的人和事，认识到了有一种鞋子叫耐克，有一种鞋子叫阿迪达斯，同时也认识到了自己依旧是穿着十八块钱一双的双星布鞋。

我羡慕了，我虚荣了，我想要得到了。

更关键的是，我被穿着耐克的同学霸凌了，他们蛮横的打了我一顿，而打我的理由是看不惯我穿着布鞋，他们几个人死死的压着我，脱下了我的布鞋，挂在了宿舍的门口供人观赏！

我发誓，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杀了这些人，可是，我打不过他们！

后来，我哭了！

再后来，我得到了一双特步运动鞋！

而得到特步的那天，我遭到了父亲的一顿打！

那天，母亲答应我在我去上学之前让父亲带我去买鞋子，因为我告诉母亲，班上的同学只有我一个穿布鞋了，自己也想要一双运动鞋。只是我没有告诉母亲我被同学欺负过，母亲是一个要强的人，不能告诉她，再说了，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要脸！

那天，我早早的起床做饭，很乖很乖的做好了作业，还帮家里扫了地，洗了衣服，我很兴奋，我一边做事，一边想到了新鞋子穿在自己的脚上那该有多帅！

可是，父母并没有来吃早饭，中饭，一直在田地里面忙着收芹菜！

我越等越急，我越等越气！

终于在爸妈回家之后，我爆发了！

我哭着，我骂着，我摔着书包，扔掉了自己的鞋子，脱下了袜子，吵着不读书了，要离家出走！

看着我像神经病一样的咆哮着，父母伤透了心，母亲哭了，父亲怒了！

我跑了！

我决定要和他们划清界限，我不要他们了，我长大了！

他们追不上我，尤其是母亲，一边跑着，一边哭着叫我，让我回家！

我头也不回，我内心委屈极了！

三分钟后，父亲彻底的怒了，使劲的跑向我，一拳把我打倒在地！

口中不停的念着：“你跑啊，你跑啊，你跑啊！你能跑到哪里去！跑啊！跑啊！跑啊！”

父亲一拳打蒙了我，我感觉脑子一片空白，时间好像是一下子停止了！

后来母亲推开了父亲，把我拉起来，抱在怀里大声的哭着，嘴中不停的念着，“他是你儿子，你要打死他吗？”

听完母亲的咆哮，父亲傻傻的愣在原地！

后来，我鬼使神差的在父母的陪同下回到了家，然后母亲给我洗了一把脸，收拾好我的书包，对我说，“走，时间还来得及，我们带你去买鞋，刚好今天卖芹菜，卖了四百块钱！”

我没有说话，我不敢看向他们，父亲也是全程没说一句话！

后来，我得到了人生第一双名牌运动鞋——特步！

我并没有感到开心，快乐，一直莫名其妙的去到了学校！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我在学校天天穿着特步，可并没有得到想要的赞赏。

在家门口，我站了好大一会，心情很忐忑，有说不出的滋味，内心莫名的很纠结，但是最终我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去，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门外的蚊子实在是太多了。

家里，母亲在做饭，在为还在做工的父亲，以及离家一星期上学的我准备饭菜。

“回来了！？”母亲的语气很平静！

“嗯！”我也轻声回答。

“头还痛吗？”母亲问道。

“没事！”听到母亲的话，我的内心很复杂，我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可我还是很平静的说道。

“你爸回来，你给他道个歉吧！”母亲的眼中有泪花，对着我满怀期望的说道。

“不，我不要，凭什么，他打得我，我才不给他道歉的！”我突然一下子火大了。

“凭他是你爹！凭着他辛辛苦苦的打工赚钱养家，供你上学！”母亲哭了！

看到母亲哭了，我的心也软了，火气消掉了一大半，小声的说道：“妈，别哭了！”

尽管我的声音小的和蚊子有的一拼，但是母亲还是听到了，有点欣喜，对我说道：“小斌，听妈的话，你爸回来后，给你爸说说好话，不要吵架了，好吗？”

“我就想要一双鞋子，我错了吗！？”我还是很委屈，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你没错，可是不是爸妈不给你买，实在是那天时间太紧了，你爸也是想多买一点钱，然后给你买一双好一点的！”母亲饱含热泪，和我说出了那天的原委。

本来那天他们是可以早点回来的，但是冷库的人下班吃饭去了，等他们上班的话，要等一个小时，而且还要给人工费，所以父亲就索性自己和母亲就卸货了，这才耽误了时间。

而且那一天，父母两人一口吃的都没有吃，就是为了早点回家，带我去买鞋子！

“那你们怎么不早说啊！爸爸还打我！”我依旧是不甘心的回道。

“你不是一见到我们就发脾气了吗，我们那有机会说啊，再说你爸打你，你是不知道，你走后，你爸双手颤抖，还哭了呢！”母亲难过的说道。

哭了！强大的父亲竟然哭了！

母亲的话，在我的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顶天立地的汉子，我的父亲，因为打了我，哭了！

我实在是没有想到，但是我知道，母亲是不会骗我的！

“对不起！”我内心终于不再坚硬，我低头对着母亲说道。

“好了，父子是没有隔夜仇的，等你爸回来，你好好的和你爸说说话，好吗？”母亲终于欣慰了！

“好！”我点头答应了。

可是我和父亲在见面之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父亲看到我，并没有和我说话，我也没有和父亲说话，气氛很尴尬。

最后还是母亲打破了沉默，烧好了热水让我端给父亲洗脚，我很听话的照做了，把水端给父亲，这次父亲没有拒绝，接过了水，坐在小凳子上，脱下了鞋袜，一股熟悉的脚臭传来。

“臭死了，把袜子洗了，鞋子扔到门外去！”母亲对着父亲说道。

“知道了！”父亲应了一声，把脚泡进了水里！

“我给你提出去吧！”我说完，提起父亲有些丑，有些破，有些臭的解放鞋放在了门外。

放下父亲的解放鞋，看着自己的新鞋，我暗自发誓，要给父亲买一双和我一样的鞋子！

后来，我和父亲的关系在两个星期后终于回归了正常。

父亲终于开始和我们开玩笑了，我们家洗碗很有趣，就是先吃的不管，吃在后的洗碗。母亲的饭量小，总是最先吃完，而我们父子三人，总会在最后一碗饭决出胜负，为了不洗碗，使劲的朝着自己的嘴里扒拉着，然后跑向厨房，把碗放下，表示胜利，这一次，我和父亲稍微比弟弟快一点，飞快的跑向厨房放下碗，然后哈哈大笑的看着弟弟！

可是弟弟也是不爱洗碗的人，一直说着我们没吃干净，然后笑着看向了母亲！

所以最后洗碗的重担还是交给了我们可爱的母亲！

饭后，母亲看着父亲的解放鞋，拿出一双新的解放鞋对着父亲说道：“老陈，我昨天赶集，给你买了一双鞋子，这一双还是扔掉吧，已经很破了！”

“不用扔掉，做活的时候穿就好了！”父亲抠门的说道。

“爸，妈给你买了，你就穿新鞋子吧！”我内心一阵咯噔，说道。

“不用了，等去做客的时候再穿吧！”父亲淡淡的说道。

“哪里不是有一双皮鞋吗？”弟弟看着鞋架上的一双旧皮鞋说道。

“那是你三叔的！”母亲看着旧皮鞋，有些不忍心的说道。

“三叔的？”我不解的看着母亲。

“是以前妈妈的朋友小云结婚，要去吃宴席，可是当时家里太穷了，你爸只有一双破旧的解放鞋，不得已你爸这才找你三叔借的。后来你三叔就没有要了，就一直放在了家里，忘记扔掉了！”母亲说完，起身拿起旧皮鞋扔到了垃圾桶。

看着旧皮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穿过！

印象中的父亲一直穿着的都是解放鞋，而且父亲只有解放鞋。

从新穿到旧，从旧穿到破，

从家穿到工地，从工地穿到宴席！

从一无所有，穿到了三层小楼。

从满头浓密的黑发，穿到了鬓角泛白！

从我的小时候穿到了我的大学，穿到了我上班工作。

解放鞋，可以说是贯穿了父亲大半辈子。

如今，我已经长大，我也买的起耐克阿迪了。

可是，父亲依旧穿着他热爱的解放鞋，总是还在为我们的生活打拼着。

父亲依旧是那么的抠门，不舍得穿我给他买的鞋子。

渐渐，父亲也变得虚荣了，在宴席上也会对别人说，

“嘿，看，这是我儿子给我买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