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语玲珑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黄河,如狂野豪放的北方汉子,一路狂奔,穿越黄土高原,裹挟着黄土,翻滚着黄涛,滋养出汉民族的悠久文明,也将一代又一代人的爱恨情仇荡涤无痕。
-1-
严冬的黄河冰封千里。
“千里黄河一壶收,旋流洪波涛如山。”黄河壶口瀑布,往日轰然泄下的巨大水瀑,也凝作交错层叠的婀娜冰挂,在阳光下晶莹耀目。仅剩的纤细水流落入壶底,水雾中,一抹彩虹悬于壶口上空。
一曲高亢悠远的信天游,划过冰蓝天际,回荡在黄坡黄水之间。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哎?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哎?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竿哎?
几十几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哎,
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只船哎,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竿哎,
九十九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
曹团长屏气凝神听着,如痴如醉。
县歌舞团正在物色一个唱信天游的男演员,好久不得。而这个清透干净的嗓音,让曹团长欣喜万分。
他攀上坡梁,循着声音一路寻找。但,只闻歌声不见人。
前方是个村落,村口正有一人推着自行车走出,是个健壮的年轻女子。曹团长忙上前搭话:“女娃娃,额听坡上信天游唱得可有味道,可知是哪个后生唱的?”
女子一甩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笑道:“伯,你可问着咧,那是额同村的东望哥,他的信天游唱得可出名嘞!你找他啊?”
曹团长大喜过望,一时激动得语无伦次:“对着的,对着的,额就找他。你能带额去?”
女子眼大嘴大嗓门也大,满脸透着热情:“伯,你跟额走!”
两人穿过村子,在村东头土坡上找到两孔旧窑洞,斑驳泛黄的窗户纸在北风里呼哒作响,破旧的羊圈里,几只羊在咩咩叫。
“东望哥!东望哥可在家?”女子扯着大嗓门呼唤。
“淑英?一大早叫个甚!”随着破木门吱呀作响,一个英俊后生走出窑洞。红红的脸膛星目皓齿,高大的身板健硕挺拔。
淑英一见东望,眼里立刻泛出光彩,脸对脸凑到东望面前,大嗓门愈发高亢:“东望哥,这个老同志找你嘞,是额引他来的!”
东望从淑英头顶上方看向曹团长,满脸疑惑。这个和蔼的秃顶老头他从没见过。
曹团长赶紧自我介绍:“额叫曹进喜,是县歌舞团的团长。额听坡上信天游唱的可有味道,寻着找到你,那可是你唱的?”
东望一听曹团长的来意,顿时长了精神:“对着的,是额唱的,额还会唱很多曲呢!”
曹团长看着眼前这个单纯憨厚的后生娃,眉开眼笑:“那你可唱一曲听听?”
东望把淑英拽到一边,嗓音一展开,那清澈的声线便向辽阔的天空穿透而去。
一曲唱罢,余音袅袅。东望的天赋彻底震撼曹团长。
拉住东望的手,曹团长再也掩饰不住激动:“后生娃,你叫个啥名字?”
“他叫关东望,他父母早死嘞,家里就只他一个人,他家成分不好,是地主……”淑英挤到东望身前,扯着大嗓门还没说完,又被东望拎到了身后。
“哦?成分不好?”曹团长打了个楞,但他实在舍不得这刚得到的宝贝人才。握着东望的手,他还是决定按自己的想法试试:“后生娃,额想招你进县歌舞团,你可愿意?”
“歌舞团?”淑英又挤过来,吃惊地瞪着大眼看看曹团长,又仰脖看看东望。
“歌舞团?”东望难以置信。
歌舞团,在这两个年轻人的心目中是可望不可即的,那是有本事的人待的地方,俩人一时都无法理解曹团长的话。
“你可愿意,到歌舞团去唱信天游?”曹团长眼巴巴等着东望的态度。
“额愿意,额当然愿意!”东望如梦初醒般回答,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傻笑着。
“不过,这事额还要请示上级意见。成与不成,过几天额都会回来给你准信儿!”涉及到出身问题,曹团长心里也没底。
东望憨笑着,用手搔着后脑勺:“那个,那个,额想问问,进了县歌舞团,是不是就是吃皇粮嘞?”
曹团长越发喜欢憨厚的东望,点头说:“只要进了歌舞团,就有工资!”
“真的啊!东望哥要吃皇粮嘞!额告诉额大去!”淑英兴奋地扯着大嗓门转身走了,留下臀肥腰壮的背影。
曹团长也走了,带走了东望的期待。
东望望着曹团长越来越远的背影,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他知道,这不是个梦。
-2-
黄河壶口,冰峦层叠,天空明净,嘹亮悠远的信天游却哑了音。
羊群在坡上啃着干枯的草根,东望枕着胳膊躺在坡上,嚼着干草棍望着天。天空中云的形状在北风的撕扯中变幻莫测,就像东望此刻的心,飘忽不定。
曹团长一走半个月,音信杳然。村里渐渐有了闲言碎语,说东望做的是白日梦,早晚得碎。更有难听的,说东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吃皇粮也不照照镜子。
东望正心烦意乱,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淑英悄悄来到东望身边坐下来,望着进村的路,心事重重。
东望吐出草棍,斜眼看了淑英一眼:“你跟着发个啥愁?”
淑英没吱声,她不能告诉东望自己的心事。
淑英家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父亲酿黄米酒,淑英蒸黄馍馍,家里日子在村里数得上的宽裕。父亲舍不得唯一的女儿出嫁,只想给淑英招个上门女婿。淑英身体强壮,丰乳肥臀,陕北人认为这样的女子能干又能生育,又加上家里富裕,村里好多人家都在惦记着淑英。
而淑英只喜欢东望,她既希望东望能去“吃皇粮”,又怕东望飞上天,成为天上的云,从此越飘越远,自己再也摸不着,看不到。
淑英此刻的心与东望一样,飘忽不定,一双大眼望着进村的路出神。
忽然,曹团长的秃顶出现在淑英眼中,她兴奋地扯着大嗓门喊道:“东望哥,是曹团长!曹团长来嘞!”
东望触电般一骨碌爬起身望向村口,果然是曹团长!
淑英已经奔向曹团长,而东望还傻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曹团长带来的是个啥消息,心颤个不停。
曹团长笑容满面走过来,一拍东望肩膀:“关东望,你现在是县歌舞团的演员嘞!拿上户口本,马上就跟额走吧!”
一时间,东望和淑英都似木头人般愣在原地。东望大喜过望,不知如何表达。而淑英的心顿时空了。她直直看着东望,心中明白,从此,东望与自己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坡顶上的淑英站在寒风中,久久望着村口的路,而此刻东望和曹团长的背影早已不见。她想起父亲的话:“东望飞了,你追不上。成亲吧。”
两行清泪打湿乌黑的发辫。
王春妮,一个秀美灵动的女娃,嗓音清甜可人,有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信天游经她唱出如流水般纯美。她是团里安排给东望的搭档。
东望第一次见到春妮,便惊为天人。无论是嗓音还是长相,春妮都让东望痴迷。于是,这个淳朴俊朗的后生心中,初次有了爱情。
而春妮也很快被东望俊朗的形象与出众的嗓音征服,两个人情投意合,配合默契,男声高亢清透,女声甜美悠远。他们为信天游注入了青春的灵性,很快在陕北唱出名气。大大小小的舞台都不缺少他们的身影。
这一对璧人的爱情佳话也传遍整个陕北。
黄河边,留下他们对歌的声音;舞台上,有他们演出的默契;田野间,有他们追逐的笑声。一对人们眼中的金童玉女,沉浸在甜蜜的爱情中。
“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哟一道道水
咱们中央噢红军到陕北
一杆杆的那个红旗哟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艳艳
毛主席领导咱们打江山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艳艳
毛主席领导咱们打江山”
淑英悄悄来看东望的演出,她看着台上光彩照人的东望和春妮,把《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唱得满堂喝彩,喉头犹如堵了一团酸苦的草梗,扭头便回了村子。
她坐在自家羊圈旁,看着东望留下的羊,大眼空洞。
东望临走时,要把几只羊卖掉,是淑英硬是留下,答应帮他养着。看着羊,淑英仿佛又看到东望,听到他回荡在土坡上的信天游。
父亲在身后闷声问道:“看到东望了?”
淑英没吱声也没回头。
半晌,语气坚决地回道:“大,让媒人来吧。”
“哦。”父亲看看淑英的背影,闷头抽烟。无言。
-3-
1966年,一场如火如荼的政治运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这一年,关东望22岁。
歌舞团作为文艺界的团体,首当其冲成为革命阵地。随着“斗、批、改”运动的开展,东望作为“地主家的狗崽子”被从无产阶级队伍中清理出来,开除出歌舞团。
曹团长也受到牵连,遭撤职批斗。
而作为关东望的恋人,王春妮被工作组隔离,让她揭发交待关东望的所谓反革命行径。几天几夜的威逼利诱,春妮始终一言不发。朝夕相处中,她坚信东望是个好人。她不能诬陷这个与自己深深相爱的人。
最终,王春妮也被开回陕北老家。
面对命运的突然变脸,东望不知所措。出生并成长在解放区的他,对上辈人到底做错什么毫不知情,以至于到现在还要他来承受惩罚,东望实在难以理解。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曹团长和春妮的被牵连。
王春妮背着行李痛哭着走出歌舞团大门。
眼看着深爱的人因为自己断送前程,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让东望心比刀割。他默默跟在春妮身旁,决定送她回家。
春妮哭着对东望说:“东望,从今天起咱俩个就是农民了,再也不能上台唱歌。以后日子咋过?”
东望握着春妮的手,眼里满是心疼:“对不起春妮,是额害了你。额一定会娶你,凭额的力气让你过上好日子。今天额就去你家求亲,额要为你唱一辈子信天游!”
春妮的眼睛里有了神采:“东望哥,你答应的,为额唱一辈子信天游!”
“为你唱一辈子信天游!”两个年轻人热烈相拥,相伴向春妮家走去。
天色渐暗,离春妮家还有几十里路,无论如何都无法赶回,只能明天再走。
东望和春妮在夜幕彻底降临时,找到一孔废弃的窑洞。尽管点起篝火,隆冬的夜依然将两人冻得瑟瑟发抖。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取暖,四片唇不知怎么就碰在了一起,心中的火瞬间将两人燃烧。这一夜,春妮在东望怀里不知沦陷多少回。
天亮了,两张年轻的脸红晕未消,却不得不接着赶路。只是,那份心与心的契合,已不同于昨日,仿佛已血脉相通。
春妮的父亲拄着锄头守在家门口,盯着东望和春妮一起走来,气不打一处来,脸被愤怒扭曲得狰狞而涨红。春妮被开除回家的事,早就传回村子,一家人恨透了东望,此刻春妮父亲的眼睛都是红的。
东望把春妮送到家门口,还没等说话,春妮父亲便抡着锄头暴喝:“你个地主崽子,还敢来额家?你嫌害额家春妮还不够啊!”
春妮眼看事不好,丢开行李猛地抱住父亲,冲东望大喊:“东望快跑!快!”
看到如此情景,东望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娶到春妮。
东望不知道这一路自己是如何回村的,他只觉得天阴沉,风刺骨。灰色的天空压在头顶,压得他喘不过气。脚下的黄土坡是那般坚硬,那般难走。
进了村,面对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和闲言碎语,东望已听不到,看不见。如行尸走肉般来到自家院门口,却看到院子异常整洁。羊在圈里,鸡在院里,炊烟缭绕在新糊的窗户外。
推开窑洞门,淑英正在锅台旁忙碌,桌上的烧土豆和黄馍馍热气腾腾。心冷如冰的东望置身眼前的情景,仿佛看到母亲在世,一向孤苦的他,心中的酸楚与委屈不禁化作泪水汹涌而出。
淑英看到站在门口泪流满面的东望,慌忙将他拉进屋,拧了一条热毛巾递给他。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东望面前,傻傻看着他。
东望用毛巾捂着脸呜咽良久,浑身仍是颤抖不止。淑英轻轻抚摸他的额头,很热。她默默用热毛巾为他擦了脸和手,盛好一碗热腾腾的玉米粥,看着他吃完。扶他上炕,盖好被子。
淑英坐在炕沿看着东望,心疼不已。她亲眼见过东望在舞台上的光彩照人,她曾以为,那个高高在上的东望再也不会回来,她心灰意冷,准备嫁人。
可就在定亲的前一天,淑英听说了东望被开除的事,她毅然决然退了亲,来到东望的破窑洞里,等着他回来。她明白他心里的难过,看着他闭着眼仍俊朗的脸,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而此刻的东望心中却满是春妮的影子,他想念她的笑容,她的泪水,她的歌声。但,春妮已经不可能再属于他。那个曾让他放飞梦想的舞台也不再属于他。东望只想永远这样闭着眼躺下去,再也不想看到这个世界。
三天,东望都不曾睁开眼,不吃不喝不动。淑英日夜守在旁边,急出满嘴的泡。她把药送到东望嘴边,东望微微扭头躲避,拒绝了。
淑英看着日渐灯干油尽的东望,心急如焚。她想到了王春妮,她知道,只有王春妮能让东望活过来。
春妮得到淑英的传话,背着家里,急急来到东望家。
“东望!”
轻轻一声呼唤,东望立刻睁开眼,坐起身来。一瞬间四目相对,两个久别的有情人顿时拥抱在一起。
看着相对流泪的春妮和东望,淑英悄悄关上门走出窑洞。羊圈里的羊冲她咩咩叫着,在它们的眼中,淑英就是女主人,会给它们带来吃喝。淑英抚摸着羊的头,泪花在眼里打转。她忽然觉得,羊比人更有情有义。
院外一阵吵闹,几个大汉闯进院子,叫嚷着春妮的名字。他们一把推开迎上来的淑英,踹开窑洞门,拽出了春妮和东望。不由分说,几个大汉对东望拳脚相加,淑英死命护住东望,几个人才住手,指着东望警告道:“关东望,告诉你,春妮是有人家的人了,腊月28出嫁,你再敢勾引她,打断你的腿!地主家的狗崽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几个大汉强行把一步一回头的春妮拉走了。
“东望!东望哥!额永远是你的人!你答应给额唱一辈子信天游,你莫要忘嘞!”春妮的声声呼喊像一把刀,字字扎在东望的心头。
淑英扶起狼狈不堪的东望,将他拽进窑洞,一把按在凳子上,指着东望的鼻子,扯开了大嗓门:“关东望!你要还是条汉子,就别再这个熊样子!出了歌舞团怎么啦?不活啦?娶不到春妮怎么啦?断子绝孙啦?在哪都活人,娶谁都生娃!春妮腊月28 出嫁,有本事你就去抢,没本事就认!你要是再这样熊下去,就跳进黄河死去吧!”
说完,淑英大步走出窑洞,摔门而去。
东望望着淑英的背影喃喃:“腊月28,腊月28 ,我去送她,回来娶你。额知道你对我的好。”
-4-
腊月28早晨,暗铅色的天空落着雪,却无风,密密的雪花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落,仿佛在等待谁来打破这无边的寂静。
春妮一身红衣红裤被送上了花轿,她要嫁往遥远的关中。悄悄掀开盖头,她的眼神在远处的坡上搜寻。
许久,一声失望的叹息后,春妮的花轿启程了。
就在花轿抬起的瞬间,一声嘹亮清透的信天游划过天际,透过雪幕,穿越而来。
“八百里的那个秦川八百里情,
八百里的那个信天游唱给妹妹听。
哥的那个心尖尖呀你上花轿,
哥的信天游陪你一路行。
八百里的那个秦川八百里情,
八百里的信天游唱给妹妹听。
妹妹那个听来莫落泪,
泪疙瘩瘩泡苦哥心里的情。
日头高那个高不过天,
妹妹你走啊走得远,
走的那个多么远,
也走不出哥的想念。”
花轿中的春妮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终究是没有忘记她,他终究是来唱信天游给她听。春妮能知道,他唱着信天游来送她出嫁,心中该是有多苦。
春妮的花轿顿了一顿,却没有落下,一步步走向大雪中。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花轿整整走了三天三夜,东望的信天游也跟着花轿唱了三天三夜。只是,那信天游从一开始的清透嘹亮,渐渐变成沙哑艰涩,但谁都能听得出,那份情,一直是那样执着。
春妮和东望,一个远远地唱,一个不停地哭。
随行的人无不动容,就连那天上的雪,三天来都一直静静地落,生怕打扰了这一对苦情的人儿。
大年初一,春妮的花轿到了夫家,一阵热闹的锣鼓唢呐,将春妮迎进大门。
雪忽然就停了。伴着凄厉的呜咽,北风凛冽而至。强劲的风裹卷着刀一般的寒冷,把银白的大地撕扯出纵横的沟壑,飞起的雪沫在北风的纵容下,肆虐于天地之间。
东望口干舌裂,在寒风中再也无法看到春妮的身影,一大口血吐在雪地上,红得炫目。
腊月28一早,淑英在大雪中送走东望,便一直在东望家的破窑洞中守候,望眼欲穿地等着他回来。
正月初五,天刚蒙蒙亮,爆竹声便此起彼伏。按照北方的习俗,今天是“破五”,家家都要吃饺子。
淑英喂饱了鸡和羊,开始剁肉馅。她盘算着东望今天应该能回来,她要把饺子包出来,等东望回来下锅。
随着窑洞门一声轰响,撞进来一个人,正是东望。只见他满脸冻疮,嘴唇上触目惊心的血口子结了厚厚的紫黑色血痂,干枯的眼睛深深凹陷,身上满是泥和雪。
东望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吓到了淑英,她慌忙扶住摇摇欲坠的东望,心疼的泪水溢满大眼。
“淑英,额要娶你,嫁给额吧。”东望握着淑英的手,等着淑英的回答。
一瞬间,淑英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委屈,一头扎进东望怀里,双拳捶打着东望的肩膀,痛哭不止。
从懂事起就被自己深爱着的东望哥,如今失而复得,彻底属于她淑英一个人所有了。而这份幸福让淑英一时有些承受不起,她的哭声中有喜悦,有委屈,更有苦苦等待后,对东望的怨。
东望抱着淑英健硕的身体,心里却是空荡荡的。他明白,今生今世,自己的魂已经被春妮带走。淑英的温暖可以让他有个舒适的家,但,他爱的是春妮,他要为春妮唱一辈子信天游的决心没有变。
-5-
正月16,东望与淑英成亲。
因为东望拒绝做上门女婿,淑英只好嫁了过来。
一辆崭新的上海永久牌自行车,拉着淑英不菲的嫁妆,随着花轿从村里招摇而过。村里人纷纷议论,东望这个地主崽子哪辈子烧了高香,能娶到淑英。
众人散去,窑洞中红烛摇曳,淑英在烛光下显得分外美丽。
东望烧了洗脚水,两个人四只脚泡进热水盆中,不知是热,还是羞,淑英涨红了脸。
在东望的怀中,淑英动情地望着那张英俊的脸,心中柔情溢满。她将胸前两团丰满的柔嫩紧紧贴住东望的胸膛,热情而主动地寻着欢。她用真情将自己燃做一团火,在东望的身下热烈而灼烫。
东望被淑英点燃了激情,忘情而动,他仿佛又回到那一夜的废窑洞中。
一阵阵喘息和慌乱中,迷乱的淑英清楚地听到春妮的名字从东望口中念出。淑英顿时冰冷了,任凭东望在身上折腾,眼角滑出两行无声的泪。
转眼又到年根下,淑英已是身怀六甲。
腊月28,东望一早起来便魂不守舍。淑英心中明镜一样,那是春妮出嫁的日子,东望应该是想去看春妮。
“去看看吧,我在家等你回来过年。”话出口,淑英才觉心口是疼的。
东望没想到淑英会这样说,不禁心里发虚。他嗫喏着:“额答应过春妮,为她唱一辈子信天游。额不见她,只远远唱一曲,就回来。”
淑英含笑点头,把永久自行车钥匙递给东望:“骑车去吧,额给你备下干粮。早去早回。”
东望心中顿时生出无限的感动,他没想到淑英竟是如此了解他的心,又是如此大度,有一丝愧疚悄悄爬上他的心头。
淑英转身回屋,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心头闷闷的。
大年初一的清晨,东方的天边刚有些霞光弥漫,天际上悠然而来的信天游便将春妮围绕。
“八百里的那个秦川八百里情,
八百里的那个信天游唱给妹妹听。
……”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春妮如触电般浑身颤抖,眼泪倏然而出。
他记得,他记得他对她说过,要为她唱一辈子信天游。他来了,大年初一的清晨,他来了,他来为她唱信天游。
春妮不顾一切冲出家门,登上高坡,亮开清甜的嗓音,与东望一唱一和。
吃草的羊抬起头,侧耳倾听。
劳作的人们直起腰,侧耳倾听。
纷飞的鸟儿栖上枝头,侧耳倾听。
所有的心弦在这一刻,都被这饱含浓情的信天游轻轻触动。除了霞光越来越艳丽,辽阔的天际中,只有这天籁般的的信天游在回荡。
许久,歌声停止。而那惊为天人的声音,还在倾听的耳朵中余音缭绕。
春妮被男人强拉回家,摔在炕上。
“小婊子,还跟老情人勾搭,要不生不出娃来。额今天干死你!”
春妮被粗暴地蹂躏着,可心里却无比的舒畅。她的东望还爱着她,她此生无憾!
东望听到春妮的歌声还是那般水灵,心上满是踏实,只要春妮过得好,他就放心。
踏上归程,东望知道,淑英在等着他,热腾腾的饺子在等着他,温暖舒适的家在等着他。
走进窑洞,淑英果然挺着大肚子在煮饺子。别人家大年三十晚上吃的饺子,她要等东望从春妮那边回来才能一起吃,时间虽不对,但还是要团圆。
东望从背后紧紧抱住淑英,他无言,她也无言。此刻他认定,淑英是自己的亲人。
良久,东望轻声在淑英耳边说:“额只唱了信天游,没有见她。”
有笑意浮上淑英的嘴角:“拿碗,吃饺子!”
十年一瞬间,东望已是两个男娃的父亲。
每一年的大年三十,淑英都是独守空房。每一年的大年初一,春妮都会听到东望的信天游。
-6-
1976年,随着“四人帮”被粉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这一年,东望32岁。
东望和春妮以及曹团长都被批准召回县歌舞团。东望在歌舞团报了到,才得知春妮染了心疼病,再也不能唱歌。心下五内俱焚。
东望失魂落魄回到家,将春妮染病的消息告诉淑英。淑英心头狂震,她知道,这是要命的病。于是准备黄米酒和鸡蛋,让东望去看望。
淑英真诚地忙碌着,健硕的腰身丰乳肥臀,越发显露成熟女人的韵味。淑英的善良和能干让东望敬重,十年的夫妻生活,更让他把她当做最亲的人,他愿意与她这样过一辈子。
然而,东望自己明白,无论淑英如何好,自己心中始终有一根线牵在春妮手中,自己仿佛是一只风筝,只要春妮动动指头,他的心马上会飞到春妮身边。
这始终让东望感觉愧对淑英。
东望没有带淑英准备的东西,而是又一次来到春妮家附近,为她唱起信天游。
“东山上那个点灯哎西山上得个明,
四十里那个平川了也了不见人。
你在你家里得病哎我在我家里哭,
秤上的那个梨儿哟送也不上门。”
病榻上的春妮已经无法起身,东望的信天游声声传来,让她湿了脸,热了心。
她为东望能回歌舞团而由衷高兴,更为不能再与他并肩演出而伤心难过。黄河边的对歌,舞台上的默契,田野中的追逐,一幕幕与东望在一起的情景,在春妮眼前闪现。最让她难忘的,是废窑洞的那一夜,她庆幸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里,把一切都给了深爱着的东望。春妮此刻虽流着泪,却笑得幸福。
东望的信天游还在执着的唱,春妮还在静静地听。
一个重重的巴掌砸在春妮的脸上。
“骚货!黄土埋半截了,还勾引野男人!”血,从春妮的嘴角溢出。
春妮闭上了眼,静等死亡来临。她细细品着东望唱给她的歌,她要把那震撼心弦的声音字字记在心底,印入灵魂,来世再来寻她的东望哥。
十天后,春妮溘然长逝。因无子,被夫家送回陕北黄河边埋葬。
东望在淑英的陪伴下,找到了那片开阔明净,草浅风轻的河边空地,那里埋着美丽灵动的春妮。坟前的纸钱尚未飘散,坟后的绿柳沉沉低垂。
十年不曾相见,如今已是阴阳两隔。
东望跪地哀嚎:“哥窝囊,哥没本事娶你,早知你走得这样快,哥说啥也不让你嫁去关中,哥就是带你走到天涯海角,也要让你活着呀!春妮!春妮!”悲恸的东望一声声绝望地呼唤,滂沱的眼泪滚滚而下。
东望的心彻底碎了,他这只风筝已经断了线,坟墓中的春妮再也不会牵动那根线,把他拉到她身边。
“八百里的那个秦川八百里情,
八百里的信天游唱给妹妹听,
妹妹的那个魂呦你慢些走,
等等心碎的哥呦要跟你走,
……”
凄厉的信天游从东望的心底吼出,泣着血,带着泪,和着黄河怒吼的波涛,撼人心魄。
身旁的淑英听了东望的歌词,不禁心惊肉跳,她将他扶起,刚要劝两句,东望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上,晕厥过去。
-7-
回到家的东望就没能再起来,大口的鲜血不停地吐,仿佛要把心里流的血都吐尽。
淑英求遍名医,都是摇头叹气而去。她知道,东望的心已随春妮进了坟墓,他的时日不多了。索性不再找医生,而是日日陪在他身边,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在淑英的心中,与东望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弥足珍贵。
看着熟睡的东望,淑英深情地抚摸着他枯瘦的脸,流着泪对他说:“东望哥,我知道,春妮的魂儿勾着你的魂儿呢,你去了就是她的了。可是你活一天,就一天是额的人,额要留你在家里。额要留下你!”
忽然,淑英的手被东望紧紧握住,拉她入怀。一行清泪从东望紧闭的眼中流出:“淑英,你是额最亲的人,你是额的婆姨。”
又快过年了。
腊月28清晨,东望忽然坐了起来。要理发洗澡,换一身干净衣服。淑英按他意愿把一切帮他收拾利索后,东望拉住淑英的手:“淑英,今天是春妮出嫁去关中的日子,你陪额一起去看看她吧。回来额陪你过春节。”
淑英将蜡黄枯槁的东望抱在怀中,抚着他的脸柔声说道:“东望哥,十一年了,这还是头一次你让额陪你去看春妮,也是你第一次要在家过年。只一样,在春妮坟前不能再唱信天游,其他一切都依你。”
东望点头:“不唱,再唱她也听不见了。看看她,怕她孤单。”
黄河依旧冰封,往日奔腾怒吼的波海涛山生生被严寒压制,在北风中静默,无声无息。
远远望去,春妮的墓孤独而单薄,在雄伟的黄河边,愈加显得渺小。
东望坐在坟前,默默看着坟头上的黄土,神情平静。
良久,他把手伸向淑英:“回吧。咱一家人一起,过个团圆年。”
淑英扶着东望坐上那辆已经斑驳老旧的自行车,推着他往家中走去。
回到家,一进院子,东望又连续喷出几大口鲜血,脸色苍白,人事不省。淑英亮开大嗓门唤出两个儿子,等把东望抬到炕上,人已经气绝身亡。
淑英仰天长啸:“东望哥,你还是没能陪额过个团圆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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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望坟前,曹团长肃然而立。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一句诗吟罢,老泪纵横。
淑英带着两个儿子,坐在东望的新坟前,一张张烧着纸钱。
旁边春妮的坟,已被枯草覆盖。
于无声中,有雪飘落。片刻便染白大地。
淑英望向远处的黄河,听见一声孤鸟的哀鸣隐约传来。她知道,那道清透嘹亮的信天游再也不会响起,那黄坡黄水失了信天游的灵魂,也只能是黄坡黄水。
雪无声地落。
淑英久久坐在东望的坟前,无泪,无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