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戏称那个静座在青山里,有外公外婆在的家为根据地,只要回到那里,无论成年多久,都会变成小孩。
我有两个弟弟,亲弟和表弟。亲弟弟完美遗传了母亲的五官,秀气精致,可性格与我大不相同,他沉静内敛,万事有自己的主意,这种成熟之气,让人放心也让人操心。表弟年纪最小,虽不同父母,可情感上要比多数同一母胎出生的亲姊弟还要亲,他们俩站一起,总有人怀疑是双生。我们仨两两相差五岁,男孩子长的很快,我早已不长个了,可他俩早已超过我,像春日里的笋尖一样蹭蹭蹭地往上长,以至于三人一起,我要喊他们“哥哥”似的。
周末,我和表弟都有两天假期,正面临高考的弟弟也刚好轮到放大假(小假为周日半天,大假为周六下午至周日总共一天半时间),便都回了根据地。
那日下午,我戴着遮阳帽,仰头往向天空,天色灰蓝,谈不上是个晴天,却刺得眼睛眯起,说不上有阴霾,可看不到蓝天白云,是那种平静的,泛不起一丝涟漪的天气,只听着“呱呱”的蛙叫,才感觉微微闷热,鼻尖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我们到时,外公在院子外的水池边剖鱼,外婆汗淋淋地坐在小板凳上剥蚕豆,都在为晚餐要吃的菜做准备。我们与外公外婆稍微问好,仿佛只是出去买了点东再回来,可是我没见过今年的蚕豆花,而外婆手中的蚕豆,大多蚕豆荚都因为时间太久,老得发黑了。
放下背包,我们有一下午的时间在村里野。外公外婆今年种了很多猕猴桃,我们仨反正闲来无事,就往田野走去。就在田野的土坡下,有一条无名小溪,因为其下方有一个大约两米的地势落差,刚好形成一道小型瀑布。瀑布上方,从内侧土坡生长出两棵树,一颗桃树一颗栗子树,村里从没有人说这两棵树是谁家的,也应该没有人会把果树种在这种地方,所以我猜测可能是在某个多年前的秋天,哪个伯伯在小溪上方的田野里收获稻子的休憩时间,吃完果子后将果核往旁一扔,便有了无心栽柳的功劳。溪水冲下去的时候,溅起的水花像一颗颗珍珠,晶莹透亮,大多数水流顺利得坠下去形成漩涡,有些则敲打在两棵果树密密层层伸展出来的叶片上。那棵桃树的果子,个头很小,果皮外面那一层绒毛也很厚,口感更是酸涩得受不了,我只尝过一次,就再也不想吃了。也许是桃树故意让自己结出难吃的果子,它不过只想在小溪边做一棵无用的绿树罢了。瀑布下落的拐点处,有一片平坦的水泥,小时候外婆会在这里洗床单被套这种大件衣物,也会在丰收的季节用篮子将番薯、萝卜拎到这里,流水将它们身上的泥土冲刷干净,又甚至在夏天饥渴难耐时舀起一捧水就喝下去。直到某一年,上游有个养猪场,不注重排污处理,原本清澈见底的小溪很快就被猪粪污染,黑压压一片,臭气熏天,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了,那时起,我便觉得这个村落不完整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污水整治,猪粪进了沼气池,小溪终于渐渐地恢复了原貌。溪水开始奔腾,小鱼小虾开始现身,岸边枯草又发了新芽,每每到此,我立马脱下鞋袜,让溪水没过双脚,从脚底心透上来一阵清凉。我就站在瀑布的“悬崖”边上,望着下面的深潭,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溪水不过是在唱着“哗啦啦”的欢乐歌曲。小溪带着所有的生命力回来了,可惜那棵桃树再也结不出果子,只有分岔开两根光秃秃的黑褐色树干,陪伴着栗子树,陪伴着小溪,或许它并没有死去,或许只是树干里的生命抽离出来,变成了如今的小溪。
“背我吧!”我仿佛是最小的妹妹,撒惯了娇。后来,我走上岸,踩在两个弟弟一人一只鞋上,沥干了水分,再穿好鞋袜的。
绕了一圈回来,点子多的表弟提议:“我们做竹筒饭吃吧!”
“好啊好啊!”我附和着。
“那我们还要去砍竹子。”弟弟说。
于是仨人,带着两把砍柴刀向着一座长满竹子的山出发了。其实距离很近,直线距离不过几百米,但是很久没有上山,我们绕了路。山脚处,便有好几棵竹子,选了一棵粗大的,便砍。读书的人哪里用得来砍柴刀,几乎刀刀偏位,而且刀应该斜着砍下去,俩弟几乎都是平砍,“咔咔咔……”,那声音夸张地回荡着,整个村都听到了。正好,表弟左撇子,和弟弟砍的刀口不一样,但总算砍通了,再补上完美的一脚,竹子算是砍成了。至于我,是派上了拍照、拍视频、拿刀的用场。竹子有二三十米长,在树林中难以掉头,俩弟弟费了好大劲,左挪右挪,才把整根竹子拖下山。下山之后就好办了,俩人一头一尾扛起往回走,他们步子大,没三两下我便追不上拍照了,只好让他们停住摆拍。这棵竹子是“光荣”的,被那样抬着进了家院子。外公和舅舅备好了锯子,挑选后截出了两段,每段各多留着半截,烤时方便翻面。从竹节中间敲一小口,用漏斗将配好的土豆腊肉米饭灌进去,不能灌满,然后加入刚好没过米饭的清水,再削两个整颗的小土豆,塞住小洞。在院子的空地上,两边搭四块砖,便能在中间形成一个简易的烤炉了,将竹筒饭放上去,慢火烤制。不久,能闻到竹子散出来的清香,渐渐,土豆塞的细缝种飘出一些白花花的蒸汽,大约个把小时,待火堆暗下去,竹筒有些焦,香味便浓浓地散发出来,有腊肉的咸香,米饭的甜腻,不自觉地分泌唾液了。弃去土豆塞(其实这颗土豆也是可以吃的),用刀轻轻劈开一道口子,然后一脚踩在竹筒的把手上,一手用刀钩将口子的一边往上一拉,竹筒便轻松地打开了。用勺子一人挖一勺,米饭被竹膜包裹,香软可口,腊肉丁里的油些些许许爆出来,丰富了口感,土豆丁粉粉糯糯,很是香甜,加的酱汁和盐巴,经过炭火的烘烤,显得恰到好处,口腔里充满了竹子之清香,米饭之芬芳,我都不记得,上一次觉得米饭这么好吃,是什么时候了。嘴巴里没吃完,我们已经在讨论下一次的竹筒饭是不是要做糯米排骨了。
吃完后,黏在竹筒壁上的一层锅巴抠不下来,都拿去喂了鸡鸭。外公为了喂食方便,在鸡圈的围栏上吊着一个用长形铁皮做成的鸡盆。玉米粒呀,米饭呀倒在盆里,鸡鸭都得伸长脖子出来才能吃到。盆里一有食物,几只比较凶悍的老母鸡就霸占着最好的位置,小小的鸡头非常灵活,一伸一缩,“笃笃笃”地啄,不一会儿就吃了一大堆,几只胆小的,就在它们屁股后面,想吃又不敢探出头来,只得可怜巴巴的在后面叫唤,仿佛在说:“好啦好啦,再吃就没有啦,给我们剩一点啊,不然没力气下蛋了。”
园子里,多了三颗仙人掌,各有两三片鲜绿的肥厚叶片,头上顶着两三个嫩绿花苞,我一阵欣喜,因为上一次在家,外公计划着新的一年要在园子里种些什么,我说想要颗仙人掌,结果这次回去便有了。外公一直是比较温和含蓄的,我们在外面,都是外婆会打电话来,我们打电话回去,也基本都是和外婆说两句就挂了。思念有很多种形式,外公的慰藉或许都在这一园子里。弟弟喜欢吃鱼,外公钓来的鱼都养在鱼池里;舅妈喜粗粮,外公辟了快地种番薯;我说要仙人掌,后来就有了仙人掌……还有各种各样的蔬菜、花果,外公和外婆一起翻新土地、施肥、播种、浇水、除草,他俩哪里吃得了那么多,但是在养育这些植物的日日月月里,似乎就像从小养育我妈妈、舅舅,后来是我、弟弟、表弟一样。我曾见过外公因为自己种出的番茄又大又多而开心,就像小学里我拿回了奖状;我曾听过外婆说包菜被虫子啃光的遗憾,就像小时候我犯错,外婆将我书包扔出门外的失望……植物生长衰败,儿孙长大远去,满满的园子空空如也,即使有一天,我们回来,也只在晚饭之后再一次离去,留给老人静谧的夜。最好这只是我的想象。
我们是飘萍,流浪在远方,他们是古藤,驻守在家乡。根据地,是此生此世赖以存在的地方。无论未来去往哪个方向,总会对此有深深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