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生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三期写作活动

销声匿迹是所有告别里最沉痛的,但溺于被人左右情绪的生活污流里,这是我最后的自尊。

从孩提之年到花样年华,周遭亲朋好友以驯顺、明理等乖巧词汇将我成功冠上懂事标签。登门拜访的他们无一例外用微笑审视,尤其当学习成绩作为硬性指标清晰衡量出同龄孩子的优秀与否时,优秀、天赋高诸多美词再次随着众人轻柔语调逐一跃出。

这份殊荣,起初纯粹且无杂质。

后来的轨迹动向愈来愈突破常规,随着吹捧、恭维抵达顶峰,于是挫败、自卑浮出水面。

期末成绩名次首次倒退的窘状,激发了一场母强女弱的卑微战争。疾言厉色下,是怒目圆睁脸颊发酵通红的态势,喷溅而出的唾沫星子于嘴角乱飞,连珠炮似的局面让人根本招架不住。我卑微立在一旁,充当机械人的角色任尤其发落。此刻,还嘴、插话不仅起不到效用,俨然会将此次怒火推搡到最顶端。

结尾,母亲红脸变白脸,叫嚣过后是一番疲乏的告诫。

“你不努力怎么对得起我对你的期待?懒惰、拖延、堕落的后果,是你自己负担不起的,你明白吗?”

训斥谴责的口气,将现实血淋淋摆置跟前,仿佛我肩负的使命不单为自己,自身沉沦的下场便是全家人共同“陪葬”的恶劣局面。而全家人,不过是我与母亲两人。

“我......我记住了。”

真相往往需要在该探口而出的时机被迫闭唇止言,到最后便不再想发声了。勇气在声嘶力竭中被搓掉光芒,磨掉锐气。造成名次落败的罪魁祸首肠绞痛,也随着此事翻篇灭迹,泄愤目的既已达到,鞭笞对象也谦逊领受,便无需在辩驳表态了。

忍让和退步总是会让很多事情变得简单。比如现在侧头一瞥是母亲早已平静滑润的面颊。不多时,离开梳妆台的她涂脂抹粉完毕,本就白皙的脸上再次被粉底掩盖住微小瑕疵,先前愤怒的眉眼被一双透亮双眸代替,软翘睫毛下涂红的嘴尤显精神。

仿佛刚才怒火中烧,指着我喋喋不休的女人不是她一般。

我目视着她换鞋拿包并说出那句“我上班了,回来带你爱吃的”的熟悉言辞后,是机械门沉重的紧闭声。

伟人的宁折不弯叫信仰,凡人的宁折不弯,只算得上娇气。何况在面对养我育我的母亲面前,我在怎么言之凿凿也没法与不可抗拒的威慑力相提并论。母亲下班后的脸色又是一种泛白微青的色调,不同于早出门呈现的精气神,那双眼眶里现如死灰木讷的状态,使我不忍也不舍在将驳议之词脱口而出。

我与母亲维系关系的秘诀,她凡讲我必做。

我以为,这才是爱。

卑微怯懦的性格驱使下,自尊和天赋彼此相较量。起初稳操胜算荣获的优秀头衔随着某种期待、鞭策名声愈来愈旺,内心自卑意识也在逐渐扩大。母亲每每为我安排妥当日程计划与目标时,我虽内心抵触但仍旧照做不误。只是,期望值太高往往会得不偿失。考试成绩屡次下降的现象使母亲愈发感到失望,之前的天赋高优秀称号反倒像是招摇撞骗的鬼话,总当之有愧。

所幸最终我踏入的大学,虽有母亲絮叨劝告的缘故,但也有我欢喜情愿的因素在内里。这称得上是两全其美。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看你把妆容都哭花了呦!来擦擦,姚女士......”

喂养庇护了十几年的小雏鸟将要展翅翱翔到更远的天地,说不伤心是假的。母亲露在眼角醒目的泪滴吧嗒直掉,廉价不防水的妆面很快造成面部深一块浅一块的窘状,抑制不住的颤音,一声声溶进空气里。

“常回家啊你......”

泣不成声的她,一边帮我收拾行装,一边躲在一旁窥视我,一副忧心忡忡又愁肠寸断的模样。这般忸怩拘谨的母亲,平日里并不多见,而后我将粉饼轻按在母亲面部,将她泄露的瑕疵很快一点点补足。

“别再哭啦,我可没机会再帮你补第二次。”

闪躲的目光里清亮液体还在酝酿出头,我极力克制住,不让母亲发觉。

拖着行李稳坐火车奔向外省时,我才意识到,窗外不仅花在有效盛开,还有我浪漫将启的18岁征途。太阳光下屡次显现出那些年言听计从,被强迫定义的人生画面,我只深觉迷茫和模糊。

那些年,错把旁人期待当成自己梦想的荒谬理念属实糊涂。一味迎合使自己困在大雾中,连自己都识不清自己。还好此刻年少,懵懂处境已翻篇,燃烧正茂的青春在含苞待放。

此刻乍然觉醒一般。

初到新环境后极度的喜悦与新鲜感,足以让我对母亲有个好交代。

铃声即将响尽,沙哑女声夹杂着剧烈咳嗽的低沉嗓音传入我耳内。

“闺女......新......环境......还适应......吗?”

病魔将平素洪亮带有气势的女高音摧残成老掉牙的二胡腔调,一句简短问候被重度咳嗽击溃成断断续续的词组,我可以想象到母亲此刻软弱难受的样子。只能是多加嘱托她多喝热水,记得吃药这种絮叨的琐碎话。

“姚女士,我好着呢,你赶紧把身体恢复好啊,吃药喝水都不能落下,我要检查的。”

“闺女......发话,那......必须听。”

先一边施以关怀再一边以玩笑号令,母亲断然不会拿身体真的敷衍了事,强捱度日。人到中年的她总有自己的小坚持、小理论,身为女儿的我也无法理解母亲感冒后不吃药大量饮水对抗病毒感染的行为是否真正有效。很多时候,母亲对自己独特的信奉理念置信不疑。不否认,有时确有奇效,但有时也仅当个笑话瞧。

暂时脱离管束的人生线上,我做了一条逆流而行的鱼。以前庸碌求稳的假象将鲜活个性埋葬心底,潜意识里表现的沉默顺从竟也不是现实真相。现在,那些被自我藐视不屑的缺点全都是以前唯唯诺诺,对母亲唯命是从的假我。

最终,我将它们压瘪挤碎,蜕化为真我。

毕业季来临,幸与五湖四海的有志青年得以相识,我们与稚嫩本体告别,各自奔向远方求证梦想。初到学校报道以及毕业尾声两个关键时间点,都有母亲陪伴在身,但从心而活是我今后及未来一直要坚定且贯彻到底的信念。

人生中,很多的不谋而合未必是真的志同道合。

我与母亲对求职岗位一事再次持相同看法。除了上次择校后,这是另外一件无需进行指斥加命令而达成想法一致的大事件。我以为如愿以偿的背后是母亲换位思考的结局,让我照搬她思路,多年来干涉我生活的她总算不再一意孤行了。

此时,坐在沙发上的她,右手抚摸上我脑壳,一副炫耀又满意的神情。笑眼弯弯的她眼周皱纹加深了不少,我甚至窥见细纹里蕴藏的喜悦,真是乐晕头了她。“姚女士,小心你空欢喜一场。”

我调侃着她,看着她略显疲意的状态下仍旧将振奋溢满面部。

“不会,我闺女,我在清楚不过了。”

她的得意与自信带着获胜者领奖时的骄傲,我强忍住笑意。

“好嘛,姚女士,就凭这句话,定不失你所望。”

与母亲热情相拥时,我脑子里想的尽是逼自己优秀的决心,何况我没有拒绝的理由,这也是我的心愿。

我与母亲真正滋生隔阂是在后来。

作为适婚年龄的未婚女青年,有对象的催结婚,没对象的催相亲。很不幸,我属于没对象的一类群体。

“闺女,这小伙子人很不错,去见见呗。”

母亲将她朋友微信发来的男士照片递到我眼前,眉清目秀,一身正气。

“不想见。”

排斥相亲局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只是我懒得应付不熟悉的人际关系。彼此围绕一张桌子展开对话,我方抛出自身职业优势,对方在乘机展露出自己的技能对等点。讲难听点,就像贴标签卖猪肉。

二十四岁花一般的年纪,是醉心于狂欢与享受,思考与体验的时代。事业,财富,独立刚刚起步,便要同青春一起埋入婚姻坟墓的恶穴中,不是我想要的。

“你总有这么多说辞,你打算一个人过一辈子吗?”

“姚女士,目前没合适的嘛,一个人过倒也不是不可以......”

鲜活的二十四岁怎么能与旧时代敷衍子女凑活成家的标准相提并论,我注意到母亲浑浊的眼珠逐渐变得凌厉,她开始愤怒。我明白在她气忿的皮相上,我不应当反驳她。但我明白,现今的我不可能做到不反驳。一个人能使自己成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曾经某个时刻我与好友小苏就婚姻一事彼此将观点汹涌碰撞过,两人意见一致绝不将就。但在穷僻寡道的小市里,我也清楚这必然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以灵魂契合精神相吸共同进步的对象作为终极目标后,传闻和假意相助像骚扰电话一般无序乱通,双方各执一词,他方且在背后冷言闲语滋长着情绪的恶趣。看着这群滑稽堕落的群体,我庆幸自己知世俗而不世俗。

我见过娇艳欲滴的玫瑰被婚姻折磨枯萎,精致健全的身体逐渐苍老消逝。粉白黛绿的天然姿色到底拼不过命数,深陷眼眶的浊眼,暗沉长斑的面庞,干瘪无活力的嘴唇。限量版人生被过得一文不值。

有人确确实实成为了婚姻的附属品,还惨遭被人遗弃的下场。

如果婚姻用来教会人苦长,那大可不必。

“胡扯,不结婚,想都别想,不可能。”

母亲微颤了一瞬,显然被我这莫名的陈述句惊到。

“看天意吧!遇到合适的人我自然也不愿放开他的手。在此之前我会努力上进,如果某天明亮的人与我相遇,那么我一定赋予自身与之匹配的能力。所以,现在先别浪费时间在他人身上。好嘛,姚女士?”

那些看人算不得知趣的眼神使母亲恍惚,也使我了解,我们不同频共振,我们从来不是一类人。但在母亲短暂的几十年生涯中,持这般身份的群体稳定又靠谱,与之相配倒像是自己祖坟烧高香赚大运似的。

“不准,你明天一定得去见,我都说好了。”

事实上,母亲不再咄咄逼人的话,我或许会如约到场。只是她坚定不移的说辞使我极为受伤,她总是很轻易就动怒,动怒的缘由不是因她便是因我。年月使她白嫩无暇的脸被黄痕斑点覆盖,鼻尖粗大显眼的黑头将要溢出毛孔,这张使人不讨喜的脸是没办法与早前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做对比的。

只是这两张不同脸的身份者都指向一个人——我母亲。

“我不去。”

执意拒绝是我的态度。

我没法将她从封建桎梏中完全脱离出来,只是不断在拯救她过于腐化固执的思维。我自认凭我现在的能力自给自足不是问题,但她却以人最终的结局便是组建家庭,人不能独活的执拗来劝诫我。

我倒觉得,人终其一生都在成长,不该就此被婚姻束手束脚。

我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提升自我和寻找价值突破,但世俗总叫人头痛欲裂,恨不得将异己对象头脑中的罕见迹象连根铲除。一个活得像支队伍的惨状的另类,那些享自由,迎浪漫,拥有高瞻远瞩的特殊心脏,似乎成为众人眼里耻辱的象征。

那些年里,掀不起波澜的日复一日下明明藏着决心与坚持,怎么就在做出成绩之后要被人强行冠上扭曲世界观的绰号。坚信努力的结果是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能和自己相得益彰,而不是让自身怯懦的酸着脖子仰望,更不是让卑怯无骨的平庸后生有机可乘。

在知识层面和信息密度之上,不必苦口婆教对方本就不在行的事情。

可惜,有些事我无法向众人解释明白。

次日晚上。

一个平常又漆黑的夜晚,我萌发念头想要放纵一把。

母亲睡得很安稳,几米处震耳的呼噜声成为我离家出走的关键优势。我既不舍离开,又不忍我的人生潦草渡过。餐桌上遗留的纸条字迹还未干透,却清清楚楚地着“姚女士,也许自由散漫的凉风能治愈我乱糟糟的坏心情吧。这次,我知道你又失望了,自小懂事的性情将我被迫接受你所有的习惯与要求,即使我满心不愿,但仍旧照做不误。两次偶然巧合使我一度以为你至少是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解决或者考虑事情,但其实并非如此。以前骨子里懦弱的我不懂反抗,沉默行事。但现今的我有着自己想要成为的目标,我不愿将未来托付给仅相识几日的陌生人,我想为值得的人和事赴汤蹈火。总之,我不会后悔。——爱你的女儿。”

机械门刚合上,里屋便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睡意正浓鼾声如雷是母亲佯装入眠的逼真效果,松弛褶皱的手颤巍捏起纸条,呆滞凹陷的眼不费余力将泪珠挤出。初夏的微风漏窗而入,吹起塌在肩部松散稀疏的发丝,漏出青白头皮。

她已然老了很多。

而后月光被云围遮,母亲瘦弱不禁的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许久后,月光涌现,她从睡衣兜中掏出另一张纸条,上面的黑色字迹已然干涸,从纸条折叠痕迹来看,足有些年月了。

“姚姚,对不起。”

纸上五个字端正工整,但她从一开始就怀疑这并非郝晨亲笔而写,他的字明明刚正有力。是队友的极力确认致使她假意打消求证念头,什么救人心切卷入漩涡生死未卜,她不要听这些暗沉消极的废言,她想要那个活生生的人再次站到他面前。她只是想要郝晨回来,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她的女儿需要父亲。

于是,母亲将真相掩盖,将郝晨——我父亲之亡营造成他抛妻弃子的假象,至少跑路比死亡更容易让人接受。顾全大局的背后是想要我勇于接受现状,安稳度日的殷切盼望。父亲的死已经使母亲打消所有踊跃念头,只求我安稳活着,找个人结婚。一生不长不短的活着就够。

我偏偏偏离轨道,挖掘出自我。没有在追求生命的长度,而是在追求生命质量上坚定不移。

这次,她以拳状将纸条攥到手心,将那面早已褶皱不堪的五个大字紧紧攥牢。再重新看向另一张纸,写满了整整几行的追求自我决心的坚持与自尊。

“罢了,罢了。”

许久轻不可闻的一声悲叹于唇发声。

“我原本希望你一辈子都是小孩,在鸡零狗碎的生活碎片下长大成人,安稳一世。但现在,你与我谈信仰,谈梦想,谈真爱,我就明白生活中那些速朽的东西终留不住你。你父亲也是如此,从来不会一蹶不振,总是在救死扶伤的路上。所以,母亲只是想让你安稳活着而已。原意想让你刻苦学习为求得一份稳固工作而战,但现在反而助纣为虐了。挑战这个世界需要勇气,任何事情一开始就意味着不能全身而退,但你已经开始了......唉......”

她轻拭去眼角湿润痕迹,倏然释怀的笑了。

这一生,母亲愿你忠于热爱,忠于自己。

(完,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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