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和
想起母亲,我在黄昏里写下歪歪斜斜的诗行,芬芳的墨迹,恰如母亲在故乡的天空里升起的淡蓝的炊烟。
我坐在洪泽湖古堤的石条上,抬眼望去,晚风从故乡的麦田吹来。母亲如深秋的远空里那一朵安详的云,默默地注视着我。
娘啊,请唤儿的乳名入梦,今夜,泪也他乡,梦也他乡。
把苦难带走,热恋泥土和生活的人。
把肩膀留下,嘴唇留下。摆渡茅草与饥饿。
母亲的泪水和汗水流成一条坚韧的长河,托起儿女远航的行舟。
母亲第一个从二月的冰上走过。走进圣洁的田野,她用熟悉的声音唤醒儿女。
春天的情韵,首先从母亲睫毛上的霜花出发,次第敲响芬芳如梅的清明谷雨,直抵季节深处的每一乐章。
临窗而望,母亲那柔情似水的背影,正微笑着奏响岁月的苦难和年华的感伤。
瘦小的母亲,从饥荒的岁月里捧起一把辛酸的粮食,吹去二月的残雪和北风,用泉水洗,用太阳晒,用苦涩的汗水熬出年轮的香味。
多少次,母亲捧起我的小手,滴下无助的泪水。母亲,在你盈盈的泪光里,可否看见儿子的手上长出了麦苗和豆花?母亲把牵挂缝入我的补丁,长成一路春种秋收的故事。
母亲啊,你拿烤得焦熟的岁月喂我,长一身清瘦而磊落的中国骨头!
母亲站在我脆弱的童年,站在北风呼号的夜里,双手举一张破旧的门,把寒冷和饥饿挡在门外。
扯着母亲宽大的衣襟,我总以为天堂就是母亲的模样。天堂的歌声,天堂的童话,在五月粉红的荞麦花里无忧无虑地铺排。
雪天,母亲坐在炕上穿针引线,冬的情节便在母亲的修辞中缓缓展开。挑亮油灯,母亲把山村的长夜一层一层纳入鞋底。我睡在天堂醉心的歌谣里,幸福地拔节。
在略识字的母亲面前,我的诗歌无地自容。我往昔所有激昂的呼唤,在母亲唤我乳名的片刻黯然失色。
儿子慢慢长大,秋天尚未熟透,母亲的屋顶却已飘起无情的雪。峥嵘的寒冬啊,在你冰封的容颜后面,可否留一泓清泉,一株小麦,以飨我辛勤而苦难的母亲?
母亲啊,你不应该是一座山,你不应该生下会流泪的儿子!
母亲只能用农历和山歌来哺育我。年复一年,母亲的田园里长出小麦,流过泉水,却老了母亲的模样。
我挑起扁担,把泉水和炊烟连在一起,母亲心疼地笑了,眼看她的生命在我身上流淌,眼看儿子站在山岗上,像一棵小麦一样。
坚守相思的热土,母亲把贫穷的家门站成最动人的图腾。
此刻,我看见母亲正坐在家门口金色的夕阳里,手捧一封家书,来自遥远的胶东。
娘啊,请唤儿的乳名入梦。今夜,山也千重,水也千重。
终于,泉水和小麦从母亲肩头放下,母亲像孩童一样,唱一支古老的歌谣,目光无限温暖,一如往昔的岁月,在丰收后落雪的田野上流淌。
夜空摘下星星,花园种满秋菊和海棠,我也将挑起泉水和小麦,建立新的天堂。
母亲老了,总是出错——
她把星空点燃,油灯留下;她把针线带走,补丁留下。
她拿菊花煮茶,麦子留下;她把寒冬带走,金秋留下。
她把泪水擦去,思念留下;她把苦难带走,岁月留下。
母亲老了,像一朵深秋的蒲公英,想回娘家。可是,母亲已经回不去了,她的忠骨已埋在他乡十五年了。为儿已近花甲,有心弥补你未了的心愿,那就是带你回到生你养你的故土,把你的身影,一半留在北方,一半留在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