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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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上设的五个闹钟到底在七点把我闹了起来。熬夜看了一本小说,我整个人恍恍惚惚像是飘着的,走去厕所的时候咚地撞在了墙上。
到孤儿院的时候,我低头抬起手腕:a.m8点。
下了车,我停了脚步,静静审视着这个地方,孤儿院两边两根正方形的柱子一围,就变成了一道门,门是铁做的,褐色的漆皮开始脱落,我附手上去,一闻,刺鼻的铁锈味。
锁却是新的。
隔着大门,里面的教学楼被涂成了红色间黄色,楼下有秋千,也有篮球场。或许是乐园,又或许是假象。
门口正好有人经过,我下意识和他对视了一眼。男人看见我,提着水桶,有点惊讶:“请问您是?”
看衣着应该是保安,我掏出律师证:“我来拿现场的调研结果,警察应该来了吧?”
那个保安像是松了口气,摇摇头:“没,只有沈先生来了。”
我???
警察叔叔还在睡觉吗?
不是,这怎么搞得我比较像警察啊……
这沈先生又是谁?
他拿出钥匙开锁,手不可避免地挨到了黑色铁门,碰到的地方,稀稀落落掉下几块漆灰。
我皱了皱眉。
新上的锁比老旧的门还要让人反胃,铁的味道实在不是好的体验,鼻子好像是被塞了一个清洁球,恶心到了极点。我走进门,还是想先去看看孩子。保安带着我往操场走,其实我来过,知道路,但他固执地非说他带路,我不喜欢拒绝人。
他一路上说什么孤儿院历史久啊,园长多善良啊,沈先生多善良啊什么什么的。我听得烦,问了个我想知道的问题,“那个沈先生,是谁啊。”
南阳孤儿院的操场修得很对我胃口,地上铺满绿色的草坪,画了七条跑道,红橙黄绿青蓝紫,看着很有生机,让人忍不住雀跃。孩子们在操场上打闹着,在跑道的起点,一个男人背对着我,背影挺拔,已是立夏过去,清早的太阳爬起来,他的白色短t上有阳光在跳。长得高的缘故,就算是被一群孩子围着,我还是第一眼望见了他。
那人像是察觉了动静,转头看向我们。而保安正好也看见他,顾不上礼貌,激动地指给我看:“诶,那就是沈先生了!”
哇…突然就不好奇了呢……
沈漾脸上带着来不及收回的笑,向我们颔首示意。保安向沈漾走过去,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过去,他热情地向我引荐沈漾,夸人的词听得我都脸红,最后沈漾再三笑着说谢谢,他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就剩我们两个了,沈漾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也挑眉打量他,上次没仔细看,这次凑近了,这人的样貌就清晰了,眉目舒服硬朗,鼻梁挺直,眼角微微上挑,自带三分笑意。上次见他时他穿着嘻哈风的牛仔衣,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在挑衅,这次不过换了件白t,浑身气质就变得干净又清爽。
我先开了口:“哟,沈先生。”
他礼尚往来:“巧啊程小姐。”
我和沈漾四目相接,忍不住一起笑了出来。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但我对沈漾的印象很不错,是个值得交往的人。
刚刚散开的孩子又围上来,我和他们就见了两次,许是沈漾来得多,他们明显更亲沈漾。一个穿着红点点短袖的六七岁小女孩偷偷瞥了我一眼,拉住沈漾的衣服,语气特别委屈:“哥哥哥哥,你上次来都是好久好久以前了。”
“上次来你不在啊。”沈漾无奈地蹲了下去,捏捏她的脸,“我这不是来了嘛。”
那个女孩甜甜地笑了,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露出了一个害怕的表情,手上把衣角攥得更紧:“哥哥……叶子,是不是真的死了啊?”
旁边的孩子们听到了她的话,也纷纷带着害怕又不安的表情看向我和沈漾。
我低头和沈漾对视一眼,默契地沉默了。
叶子……是这次性侵案的受害者。
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死亡后被抛尸在东城区的一个垃圾箱内,身上鞭痕、烟头烫痕、绳索捆绑的痕迹,新旧伤交错,几乎覆盖了她的全身。经法医鉴定,她受到这样的待遇,起码两年以上。
沈漾恢复了笑容,尽量放软声音:“没有哦,叶子找到了自己的父母,她不过是回家了。”
红点点小女孩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不敢确定:“哥哥的话当然是真的!可是上次我去交作业,听见老师说叶子死了,我去问叶子的弟弟,他也说叶子死了。我们大家都好担心好担心叶子的。”
“没事,乖,叶子好好的呢。”沈漾揉了揉她的头。
我只能在一旁沉默地等到课间活动结束,孩子们排队回了教室,沈漾和他们挥手告别。
沈漾长舒一口气,苦笑着看向我:“骗人了骗人了。”
我抿起嘴角,拍了拍他的肩,站得累,盘腿一屁股坐在草坪上。沈漾见状也盘腿坐下来,盯着操场上的黑色橡胶发呆。我们维持着诡异的沉默,我心乱如麻,却又动弹不得,好像被钉死在了地上。
“那些孩子。”沈漾捡起一小块橡胶,远远扔了出去,“是不是很可爱?”
我诧异地望他一眼:“是。”
沈漾一直没看我,只是垂着眼,不停地捡起黑色的橡胶,又不停地丢出去。我听人说过,重复一个动作,暴露着一个人内心的不安。
他继续道:“那个拉我衣服的小女孩叫瑶瑶,看着很正常是吧?其实她有先心,大冬天被人扔在了孤儿院门口,还是早起的保安发现的。她旁边那个绿衣服的小男生,你应该看得出来吧,他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依依也是,她先天畸形,一出生就没左手,被人抱来孤儿院的时候才一岁多,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抱她来的人就是她的父母。”
“还有叶子…叶子生来智商有些问题,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她的弟弟也不是她亲弟弟,但叶子非说他是自己的弟弟,有人说不是就要闹,反正都是孤儿,叶子天天管他叫弟弟,大家就都以为是真的了。”
“被自己的父母抛弃,很可笑又很可怜是吧?但他们还是好好长大了,他们还小,只能依附着这所孤儿院,可他们都有平安长大的权利不是吗?”
“我想保护他们的权利。”
沈漾……
沈漾真的是很温柔的一个人,我内心颤动,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沈漾似是累极,顺势侧躺在草坪上,拿出手机像是在打字。
“叮。”我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
我:“???”
有人给我发了一张我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头发凌乱,刘海倒向了一边,眼睛半睁半闭,微微露出眼白,嘴巴嘟起,牵在嘴角的,分明是口水!
为什么会有人发我打瞌睡翻白眼的照片!
“哈哈哈哈哈哈哈。”沈漾爬起来,笑个不停,“你上次不是问我我怎么认出你的吗,哈哈哈哈,有照片啊。”
我回去就杀死John那个大傻逼!
我气得咬牙切齿,手机又“叮”了一声,我转头怒视沈漾,还玩!
沈漾笑着努努嘴,示意我看手机。
我打开一看,瞬间敛了表情。
“程湾,你要的资料在我这里。”
我心里咯噔一声,警惕地望了沈漾一眼。他还是笑着,也不知道喜欢还是习惯。我见他又拿出了手机,立马收回眼神,等着他的短信。
“你先别说话,我现在走,你半个小时后出来,我在大门左拐100米那里等你。”
我心说这又不是什么警匪片,但还是乖乖回复:“好。”
于是我刷了半个小时微博……
我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那个保安憨厚地给我说再见,我也笑着应了。
沈漾还在那等我,我望过去,见他斜倚在白色陆虎上,大拇指一擦打火机的齿轮,火苗簌簌燃起,他叼着烟凑过去,地上一地烟灰。
我有点惊讶,想不到他竟然会抽烟。
我走过去,他可能是看见我在皱眉,无奈地一笑,掐灭了刚点燃的烟。
沈漾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请吧。”
我上了车,等他系好安全带后,我立马直奔主题:“资料?”
沈漾打开包,掏出一个牛皮纸密封的文件袋给我:“看看?”
我选择拒绝:“不看,脑壳痛。”
沈漾哭笑不得,问我要去哪。
我摩挲着牛皮纸,封面上沈漾那两个字写得扎眼,沈漾看见了我的小动作,笑道:“这么好奇我呀?”
这不废话嘛。我翻了个白眼。
沈漾笑眯眯地把他的手机递给我:“来,把自己电话存上面我就告诉你。”
我正想发火,转念想道:“不是…你没我手机号怎么给我发的短信啊?”
“那不是John给的嘛,没存,程湾小姐本人存的不一样嘛。”他冲我眨了眨眼,“是吧?”
气不起来了,我在这人面前感到了一阵挫败,行吧,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认命地输了自己的电话。
沈漾正了神色,五指并拢向我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清亮:“南阳省公安厅刑侦部第三支队队长,沈漾报道。”
“……负责案子的不是三队的另一个人吗?”我不解地看向他。
沈漾笑笑:“他们明察,我搞暗访。”
我还想再开口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我接起来:“喂?”
“湾湾,要一起吃午饭吗?”是林七信。
我拿下手机一看,已经11:36了,我捂住话筒,做唇语问沈漾:你要去吗?
他摇了摇头。
我在电话里和林七信商量好地点,沈漾则自愿当起了司机。到的时候林七信在门口等我,穿着日系粉色兔子裙,头上还戴着粉色发箍,本颜控把持不住,急忙跑下去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她惊呼一声,笑着揽住我的脖子。我觉得背后有点硌人,把她放下来,定睛一看——林七信的左手无名指上,赫然是一枚戒指。
“朋友……………”我登登倒退两步,在林七信和被我故意忽视的陆嵘身上来回看,又惊讶又开心。
林七信上来把我往店里拖:“就是想给你说这个的嘛,来我们先进去坐着,坐着。”
我开心得迷迷糊糊,好,我坐着。
林七信在我对面端端正正地坐好,一开口就把我哄高兴了:“好的男朋友你听说我说。”
我乐了:“你说。”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和鹿茸去玩密室逃脱,我死活找不到最后开门那把钥匙,鹿茸在旁边急啊,急得直接把装钥匙的盒子扔给了我。”旁边的陆嵘脸有点红,林七信把她的左手递给我,继续道,“然后我没看见钥匙,就看见这个了……”
我有点想笑,握住林七信的手搓来搓去,她的戒指硌着我的掌心,这真的是一把钥匙,通往婚姻,通往家庭,同时也关上了一些门,还上了锁,但如果陪着你的人有本事让你心甘情愿地自己关上这些门,也不失为一种难得的幸福。
林七信要嫁人啦。
我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
林七信笑笑:“没,这才过去一天呢,赶明儿我找个时间,你陪我去看婚纱吧。”
“行。”我捏着林七信的手,难过道,“老子的女朋友跟别人跑了!”
林七信说:“少来,你女朋友是陈逢茵。”
我心说那是,又转头对陆嵘说:“我女朋友就交给你了啊。”
我对陆嵘很放心,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满意地眯眯眼:“饭吃完了,走吧。”
陆嵘送我回公司,林七信和我坐在后面,我枕在她大腿上,撒娇地蹭来蹭去,心想多抱会,多抱会。
下车的时候我还是抱着她不撒手,刚开始林七信有了归宿的高兴,都变成了林七信要嫁人了的难过,激得我又一次红了眼眶。林七信总是说我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其实我只是太在意,怕这种疯狂的占有欲会吓到我在意的人,所以总是收敛着。
我上楼,径直去找了陈商。
我敲了敲门,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进来。”
“商哥,沈漾是谁。”
陈商表情都没变下,淡淡道:“哦,你见到他了啊。”
我就知道!
一路上我算是想明白了,陈商绝对知道内情,沈漾今天可能就是故意在孤儿院等我,按照陈商的背景,他不可能查不出来负责人换了这件事。
我瘫在沙发上,无力道:“不行,商哥你得放我半天假。”
“理由。”
“你的行为对我的精神和肉体造成了伤害,我可以告你工伤不赔偿,对你起诉。”
“你打官司打得赢我?”
……我杀陈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