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三十二年过去了,这三十二年里有五年杨志英活在一种负气的努力中,不向陆建豪妥协,不见他不接受他的任何帮助,她带着孩子如此绝决地生活在这个城市,表面无比坚强,内心脆弱不堪,直到得了那场病......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个笑话,那个时候虽然病情得以控制,她却没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欲望,最终决定把孩子托付给孤儿院,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离开这个世界。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也有一个人同样深情地爱着她,就如同她爱着陆建豪一样。在那个时候,在她心灰意冷生无可恋的时候,徐周全出现了,他的出现完全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她从一根向下的抛物线被人带着一直上扬……
如果不是今日跟陆谦相见,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想起那些破碎不堪的日子,而如今当她看着两个同样帅气阳光的儿子在跟前,她居然想起了那段日子,不过彼时心境已完全不一样,她开始释然了,像是一个读者,读的是别人的故事,又像是一个幸运儿,老天莫名地让她又拥有了一个儿子。
这奇妙的生命呀,它有多少苦水就有多少甜头,它有多蜿蜒曲折就有多笔直贯通,此刻的杨志英有一种从容淡定的愉悦,她像一个走过了山山水水饱览了无数风光越过了无数艰难的旅行者,心中不再有怨恨只有感恩,所以她选择面对,面对她自己,面对儿子,也面对昔日的恋人。
这一天无异于往常的任何一天,陆谦陪着母亲杨志英来到病房前,病房里静悄悄地,门轻轻地虚掩着,陪床的家属可能刚刚出去,房间里并没有人,只有陆建豪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激素的刺激让他的脸已经浮肿到完全认不出来,房间里并没有多高的温度,脸却是火烧云般通红,两个手相互拉着合在被子上,眼睛无神地半闭着。
杨志英静静的注视着他,心里五味杂陈,当年多么风流倜傥骄傲任性的一个人呀,此时,他居然无异于任何一个重病缠身的人,没有声响,没有力气,没有神采,只是静静地躺着,像是等待死亡的救赎。
“建豪,我来看你了。”杨志英轻轻地唤道,她把买来的一把满天星随意地插在花瓶里。
陆建豪睁开了眼睛,有些惊讶地看了看陆谦又看了看杨志英,一时有些激动,“志英,你真的是杨志英,你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忍不住颤抖着接连发问,他的声音有些哽塞,眼泪险些夺眶而出,“在我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还能看见你,我死而无憾了。”
“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不要那么悲观,等到合适的肾源做了移植手术,你肯定会好起来的。”志英轻轻安慰道。
陆建豪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不要再安慰我了,生死有命,一切由不得自己呀,不过还好,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他脸上终于展现了浅浅的微笑,他的眼神一直在杨志英身上,她还是那么温婉可人,淡紫色的长大衣,依然保持得很好的身材,脸上只有些许的表情纹,依然光滑如初,头发也还是那么乌黑浓密,只用卡子轻轻别了耳朵前面的头发,眼神淡然而坚定,足以可见,岁月不曾轻待她。
有那么一刻,他心里隐隐地作痛,要是当年父母不反对,也许他们就不是今天的境遇?可如今他还能说啥,拼了命地四处寻他们早已证明,尽管时光远去,他却从未放下......
这么多年他恨自己的弱懦,恨父母的自作主张,甚至恨现在的妻子不该走近他,尽管生活看似甜蜜美好,可内心的阴霾却从未有阳光来驱散。
此刻他静静地注视着她,良久才又问出了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问完后他又尴尬地觉得有些多余。
“挺好的,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厂的徐周全吧,挺不爱说话的那个小伙子,是他救了我,也改变了我的生命轨迹。”杨志英缓缓地说道,眼睛里像是有种希望在燃烧一样。
“徐周全......”陆建豪一边在嘴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一边在回想,“我想起来了,他那个时候是技术部门的,专门维修缝纫机一类的机器,人很聪明,不爱说话,其实有好多次我都看见他静静地注视着你,碰上我的眼神了就赶紧闪躲开去了,不过那时候我得意得很并没有往心里去。”
杨志英有些惊讶,“他原来一直就在静静地关注我呀,不过我还真的不知道,这么年也没听他谈起。”
“不管怎么说还是挺感谢他,没有他就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们今天的重逢了。”
“我也是这两天才想起来过去那些事情,你也许都难以置信,我得了那场病溺水醒过来就完全忘记了过去所经历那段感情,医生说这是选择性失忆,这些年我倒是过得安稳幸福,只是苦了小谦这孩子,他从五岁开始,一个人在孤儿院长大,没有父母的陪伴,这样的童年该有多孤单多难过。所以我想要跟你说的是,我们都不欠彼此的,只是我们亏欠小谦这个孩子太多太多了,当初是我任性选择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又是我负气不想接受你的任何帮助,唉......”杨志英长叹了一口气,隐隐的哀伤从眉宇中显现了出来。
“是呀,陆谦这孩子,我这做父亲的没有尽过一天义务没有担过一丁点责任,万幸的是,这孩子还是挺不错的,靠自己,挺好。”他朝着陆谦伸了个大拇指。
“你们别再自责了,所有的过去都已经成了过往,所幸有生之年我们还能相遇,这就是老天对我们最大的优待了,我不再是孤儿,有爹有妈,我也心安了,”陆谦微笑地看着眼前的父母静静地说道。
杨志英投过来赞许温情的目光,陆建豪从褥子底下抽出了一份赠予合同,“陆谦,你拿着以后这个品牌的衣服就完全交予你了,另外我也找律师立了遗嘱,公司的20%股权由你来继承。你不要担心,我不要你捐肾给我,即便是配型成功你同意捐了,我也不接受。这只是我一个做父亲的一点心意,希望你不要拒绝。”
陆谦有些迟疑,他看着杨志英,希望能从母亲那获取一些指示,然而杨志英只是微笑地看着他,似乎在说,儿子你长大了,你自己做决定吧,你怎么决定妈都支持你。
陆谦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份合同,镇定地说道,“三十多年靠自己也完全过来了,不说过得很好,但也还不错。我也许已经习惯现在的生活现状了,我不想改变,只想靠自己的双手去努力去打拼,哪怕一辈子也没有你们创造的财富多,但我也会同样感到快乐和满足,谢谢您了,您还是收回去吧。”
“还有,我也会去积极配型,至于成功与否,或者我是否给您捐肾,再做定论吧,我想我们都需要好好想一想,不要单方面决定别人的人生就是对别人最大的尊重。”
听陆谦说完,陆建豪的手在半空中迟疑了,继而又无奈地缩回了,也许他错了,他以为给予孩子以物质的补偿就是他所能做到的父爱的最好的表达,或许他努力活下去,努力在余生给他更多的爱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最需要的吧。
杨志英也有些讶异,见到陆谦不过才一两天,他对于她而言,依然像一本厚重的书,而她来不及细细地品读,这三十多年造就了一个怎样的孩子,他又经历了那些,遇到了什么,才让今天面对唾手可得的财富能如此淡然如此镇定,而面对从未享受过的父母之爱居然能如此大度如此包容,那是她的孩子呀,她有些欣喜又有些骄傲,还好当初选择留下这个小生命。
“小谦,你做的决定妈妈都会支持你,建豪,虽然过去的都过去了,但是有小谦,我相信我们没白白相爱过,他是我们最大的惊喜,努力配合治疗吧,如果你想赎罪只有活着,活着才可能给他更多的爱。”杨志英看看陆谦又看看陆建豪说道。
陆建豪迟缓地点了点头,“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他有些颤抖地说道。
陆谦在母亲耳朵边说了些啥就出去了,“你们再聊一会吧,我先出去了。”
门口还是那个老太太来回在那踱步,“小谦,你们来了,那是你妈妈吗?”她看到陆谦出来迎到他跟前问道。
陆谦因为知悉当年是她反对的一时还有些生气,只点了点头。
“你这是去干啥?”老太太又继续问道。
“配型。”陆谦只回了简单的两个字。
“你真的愿意?那你随我来吧。”老太太迟疑地打量了陆谦一眼问道,就径直在前面引路了。
病房里的两个人此刻都安静了,阳光透过玻璃窗射了进来,“你想出去走走吗?今天阳光很好,不如到护士站借个轮椅推你出去走走。“杨志英问道。
“志英,谢谢你。”
几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坐了电梯来到了医院的后院,冬日的阳光温暖至极,陆建豪坐在轮椅上,有些惊喜地看着这一草一木,桃花已经打了花骨朵,迎春花也有一小丛开花了,小鸟们叽叽喳喳地从头顶穿过,空气里很清新很馨香,他突然发现原来活着健康地活着是这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