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服务楼二楼东西两端有两家租书店。东边这家叫什么,忘却了。西边这家名曰知堂书屋,是我喜欢经常去的。
两家租书店很相似,书也都差不多,武侠言情侦破悬疑玄幻以及各种花花绿绿的漫画,间以时尚小说流行读物各种期刊杂志。除了期刊杂志外,其余的皆为盗版(后来知道,租书屋的书用盗版是通例,租客不计较,于老板而言,更便于压缩成本,丢失损毁亦不可惜)。虽然自己也租书看,彼时流行的《大宅门》《中国式离婚》《此间的少年》《十景缎》之类全是租看的。但读书人的痼疾常常犯,买书。我有个不成熟的理论,读书人不买书,所谓的好读书一定属于叶公好龙。
当时买的书都不是新书,品相虽旧但都称得上经典。买之前,其作者、编辑、装帧乃至出版社都是重要的考量标准,斟酌再三。知堂书屋租书的同时兼售旧书,品类多,价格也合适,一来二去的就熟识了张长安这个人。
他其实很讨厌,甚至有点黑心。吃准了价格决不撒嘴。他要的价格往往超出买书人的心理预期。买书人要求还价,他鲜少同意。这种情况下,买书的从哪里拿来的还会放回哪里,怫然离开。但是爱书人终究心魔难除,隔上一段时间还会悄然再来,假装扫视了一圈,再度拿起从前那本书,继续找老板询价,希望他能忘记前次的经历,能够少收一些。老板却也不露声色,报出的价格竟比上次更高。上次的价格已难以接受,现在比上次还高更不能接受,不买,继续放回原处。第三次来,价格还将更高。除非真能割舍对好书的痴念,否则和书店老板交手无不以我等失败告终。可即便决心忍痛放血,也止不住在付钱的最后一刻故意挑刺:已经这么旧了,品相也不好,原来的定价才几角钱,怎么要这么贵呢?老板仍旧一副冷脸,毫不辩解,看你咧嘴呲牙乖乖地买单。那几年没少挨他的宰(遇见这等关中刀客,只能挨宰),可也没少淘到好东西。也有人受不了他的冷脸与算计,触了一次霉头再也不去那里了。
喜欢买书的人提起他都是爱恨交加。归结起来是他的书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他四十开外,颇不修边幅,甚至可以说邋遢,但是他懂书,眼界也宽。不忙的时候,对于我这类常去的人他也会讲起傅增湘叶德辉姜德明这些藏书家的逸闻。每每听他聊这些,他俊俏的媳妇在一旁直撇嘴或者故意喊喝他,他就会有犯了错似的难为情,走过去搂他媳妇肩膀一下,以示讨好。他有时候也很勇敢。人少的时候,他也会粗拙而又亲昵地亲她的额头。尽管是蜻蜓点水式地,媳妇依然会赧了脸,很有喜感。这个时候竟然出奇地觉得他们可爱。他媳妇看起来比她小几岁,身材颀长,皮肤白皙,戴眼镜。只是面相有些许的刻薄。
张长安虽然是书屋的老板,却不参与管理(管理的是他媳妇和两个年轻的女孩)。他的工作是采购和寻书。除了雨雪天,每天睡至临近中午起床,吃些东西,然后提着手拉车蛇皮袋出门,和进城务工的农民没啥两样。回来有时早,有时晚。蛇皮袋也有时空有时满。但可以肯定,都和书有关。
他没少给我夸口,没有他找不到的书。他还有几次拿出几本以藏书为主题的收藏、鉴赏杂志,指着里面的图片不屑一顾地说这都什么呀,我屋里随便拿出一本都比这些好。等我买的大房子装修好,到时候都把他们公布出来。
那为什么不现在就公开呢?我问。
现在不行,现在房子还没有下来。现在还要赚钱!他说。
严格地说他算是民间的收藏家。可更多的人愿意把他当成书贩子。他早年集邮,后来收书藏书,曾经120元收购到1938年第一次出版的《论持久战》,后以1300元价格卖出,这笔买卖今天回想起来他挺后悔。据说这一版的《论持久战》印数只有2500本,而今存世的不足五本,还都被全国各大图书馆收藏。如果留在今天,价值也许更大。自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现在的租书不过是支撑家庭生活的营生。他希望自己尽快赚到足够的钱,“到时候你帮我,把我家的那些好东西都整理出来。”
我说好。
05年毕业迄今奄忽如一梦。离校时行色匆匆,未得与老板作别。十多年风尘流离,买书看书仍是睡前慰藉,偶尔也会想起知堂书屋,想起书老板来。不知道他的大房子可曾下来,他的那些书可曾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