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A小姐的人生词典拒绝“良好”二字，她只要“优秀”。正如一副纸牌里那个出挑的红桃A，A小姐立誓要做个披荆斩棘的ace，往曲折人生路的每一截儿，都插上一面光辉美好的旗帜。属于优秀者的勋章，她可是要一个不落地拿下呀。
对A小姐来说，出众不难。自制力惊人的A小姐，有着教科书式的成长履历。
小学漫长的暑假里，同龄孩子还只顾四处疯闹，讨吃混喝，A小姐便懂得了规划时间，排出满当当的作息表，将娱乐时间严格控制起来。A小姐要阅读名著，要练字，要去英语和算术辅导班——她懂得何为有益之事，并舍得花费时间。从这点看，A小姐的人生能够领先不足为奇，就像多数人刚刚在股票市场开始摸爬滚打时，A小姐已经是那个令人惊叹的先驱，高高在上地托着手腕，留给大家“他人恐惧时我贪婪，他人贪婪时我恐惧”之类的名句。
而多年以后，每当有人感叹A小姐没有童年，她都禁不住反驳：“老娘上辅导班上得很开心，非要玩儿火烧大院才是童年吗？”
A小姐后来对我说，陈，不管你信不信，我在很小的年纪就开始知道要珍惜时间了，我害怕浪费光阴。
A小姐，你急什么呢？明明，余生还漫长呀。
刚入初中，A小姐便代表班级拿了市三好学生，代表学校拿了歌唱、舞蹈、作文、体操一溜比赛的金银铜奖，代表新生在国旗下发了言谈了凌云壮志。别人提到这些，她很坦然：“哦。不是我的话还能是谁呢？”
A小姐长期以来那种对可以骄傲一番的事一副“都是我应得的”的姿态多少让我有些羡慕。我是久居于平庸之中的人，像瘫软的泥土，捏不出什么了不起的形状。一点奖赏总也让我惶恐，陷入自身资历与荣光是否匹配的思量之中。若不小心出了彩，也巴不得立马把皇冠让给别人才是，毕竟我不想从一片沉默的观者中被揪出来啊，哪怕是要为我镀金，那也不及躲在人群里安然呀。
A小姐当然和我不同。她是一个极成熟与老练的投资者，实打实地去投入了，便对成倍的回报持上“理所应当”的态度。
当然了，人生怎么可能总是事半功倍的那种投资，投入和回报能够平起平坐已是大幸，一门心思扎进去而不见回报的事，却是常谈。
2、
A小姐如愿考上理想大学，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去报了道。A小姐十八岁了，世界兀地陷入一片开阔。ABCD突然没有了正误之分，所有的选项都向她开放了，不用像以前一样冒着75%的错误率去重复他人定义的人生。
我极佩服A小姐的是她一进大学就知道要努力学习了，所谓人与人之间差别大过天，“要努力学习”这个道理我是快毕业了才懂的。我无意志无组织无纪律，跟A小姐形成天然反差。
A小姐读的985是别人眼里的高不可及，全省考生分数排名的那个0.1%，却也是她人生里的必然。前阵子一篇《对不起，我只过1%的生活》火遍全网，我一看标题还以为是A小姐写的，毕竟她曾轻描淡写地跟我说过：“我当然会是那个0.1%啊。”
A小姐从大一开始便是图书馆的常客了。她认认真真看完了几本学术专著，做工工整整的笔记；她把每一本教材都提前预习完，书上的例题反复操练；对待英语她比大多数人都要努力，四级过了600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刷分——对于这种应当谴责的学霸行为，我每每见她必定得嚎上一番，英语真的好难啊，大神给我指点迷津呗。
一个学年下来A小姐不负众望地拿了特等奖学金，以及一众五花八门让我忘了名字的评比奖项。不过特等奖学金不是最高级别的，还有高一级的国家奖学金，被C小姐拿走了。A小姐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C小姐，突然觉得有些挫败——别看C小姐一副软绵绵的标致小女生外表，人家不仅拿了国奖，还混社团、混学生会，当过了部长，现在已是预备主席。
——你知道的，大学里面常能遇到那种过得华丽又轻松的人，总一副毫不在意且要潇洒走人生的派头，却又在不知不觉间把该拥有的都拿到手了。A小姐学的是金融，课业压力大，奖学金能拿到特等已经付出太多努力，无暇他顾了。她在深夜无人的自习教室第一次发起了呆，怔怔地想：“C到底怎么做到的？”这个问题后来在她的脑海里变化至尖锐，将要直击A小姐的软肋了，像是一句“这么努力了还不及人家，你可真是个笨家伙啊。”
A小姐霎时觉得非常无力，有些想哭。不过A小姐毕竟是当过十几年ace的人，她不想现在认输。她很快开始调整学习策略，也开始加入各种组织锻炼自己，每天不再风平浪静地读书，总是忙到不可开交。说回来管理时间真的是相当难的一件事，不过A小姐并没让自己的学习落下，每一次任务都完成得干脆利落，可圈可点——不然你说，我为什么佩服她呀。
又是一年开学，不久就入了冬。A小姐总在通宵自习室里最后一个走，在暖气不够充足的教室里冻得直哆嗦。离开教室后，她前面是一对恩爱的小情侣，女生仗着天冷一个劲往男生怀里钻，两个人走成了一部热气腾腾的偶像剧。回寝室的路要经过一条几百米长的隧道，S城的冬天特别冷，凛冽的风在脸上一道道刮，痛似掌掴。A小姐突然觉得青春就好像是这条阴冷而狭窄的隧道，路得一步步地踏，坎得一个个地过，纵然万般小心，却总也不乏碰了墙壁被落上一脸灰的时刻啊。
前面那对情侣走远后，A小姐蹲了下来，在路中央嚎啕大哭。并非羡慕鸳鸯一对，恨自己形单影只。她不过是觉得自己这样卖力拼搏却被人轻松地压制了，生活怎么可以这样呢？这样不是，很没有意义吗？
可是A小姐啊，你知道吗，这漫长几十载的人生，多的是无可奈何的坎，多的是没有意义的事。
3、
后来——大概A从未想到过，自己如此精密规划的人生，也会被一场匆忙的情动打乱。
对方F君是在A眼里闪闪发光的男生。倒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见到了常人不认的美，是男生本人就足够出众了。与他的初识便让A小姐讶异，真像是从自己那本写满“优秀”的词典里走出来的人啊，外形、成绩、品行，无可挑剔。
向来从容不迫的A小姐这下慌了起来，都是因为爱啊。
A小姐爱一个人的方式有些独特，她把自己的喜欢藏到深不见底的心事里，然后止不住地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再在对方视线不及的角落里努力，希望有天自己头戴上了皇冠，脚踏了七彩祥云，这才好让对方猝不及防地爱上呀。
说来不像荷尔蒙冲动，像一场俘获真心的计谋。
A小姐在F君任部长的隔壁部门当上了部长，两人办公室相邻，每天都打几次照面，偶尔还一起点外卖。A小姐为了表现自己的娇小柔弱，每次都只点自己平常饭量的一半，也不知道F君懂不懂她的心思。每次照面A小姐总要精心打扮的，那段时间她突击学了化妆，衣柜里也多上了好几条平日不穿的裙子。她向来擅于观察和计算，到了爱情这桩让人焦头烂额的事也一样，她比瞎猜的小女生们高明些，会从蛛丝马迹去揣测F君喜欢的女生类型——手机里各种星座喜好分析测试不能少，一天复习三遍；F君称赞了某位女生的衣服，那么一定是要找着机会多研究几眼的；F君在办公室都帮过怎样的女生哪些忙，也得打听清楚呀。
我听着A小姐的故事心里憋得慌，问她：直接表白有什么不好嘛？表白这件事说到底最好一荣俱荣，最差一损俱损。
毕竟是ace A小姐，她只淡然回答一句：不想做没有胜算的事。
于是莽莽撞撞献出了人生第一次表白还遭遇惨败的我，霎时说不出话来。
据A小姐说，男生对她似乎是有好感的，隔三差五叫她出去饱肚或者压马路。A小姐总喜滋滋地下楼出门，到了F君面前却换上一副再平淡不过的表情，好似F君不过是她八百个约会对象其中一个备选而已。A小姐说这是远谋深算，她说大学里男生愿意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多半是喜欢没错了，可是不能太亲切，太唾手可得，男生有时候青睐挑战一点。我把嘴张成“O”字形听A小姐传授经验，又听她讲男生怎样陪她走了夜路，为她披衣，怎样带着她吃遍了校外的夜宵摊，心里直直感慨，不愧是A小姐，在爱情这种一塌糊涂的事上面，效率也高到令人发指。
其实打扮对A小姐来说不是强项，让她非常头疼。从前的她总是学得灰头土脸，素面朝天再加一身软塌塌的运动套装是常态。毕竟只需要埋头课桌就是了，谁管你在图书馆经营什么形象啊。遇见F君过后，A小姐匆匆补习起打扮来，像是冷不丁遇见王子的平凡姑娘，在第一次见面后就匆忙跑回家赶制礼服。
“抓紧时间。等王子看到了公主，自己可就没戏了。”A小姐这样向我形容。
4、
之后我很久没跟A小姐联系，她的情路行进到哪里了也没关心。那段时间我过得相当糟糕，表白失败的阴影出奇地长，我一面为冲动懊悔，一面手忙脚乱又生硬地安慰自己。这种时候我往往会想到A小姐，继而有些挫败地想连爱情的经营都得心应手的人，真是不知比我要厉害到哪里去了呀。
——我没想到会在深夜接到她的电话，说是来找我喝酒。不用细想，必定是过得不顺了。
A小姐摊上了两件非常不好消化的事。
第一件事是关于F君的。A小姐跟F君看似一路顺利，实则进展相当缓慢，甚至趋于停滞。两人相处快到了关键时期，F君却脚底生风一样躲了，用机灵的玩笑话挡住A小姐日益泛滥的少女心思，阵势像在战场上人家还没进攻呢，他就给杀了个片甲不留。A小姐后来陷入希望与绝望反复纠结的泥潭——果然，情关千古能人难越也，何况是内心其实脆弱得不得了的A小姐。
这样过了一段日子，A小姐故意跟F君疏远了。某天A小姐下楼逛超市，结账的队列里自己前面一对特别扎眼，女生白白净净，男生则是说不出的熟悉——是F君没错。
秉持着“死也要死明白”的精神，A小姐去打听女生的消息，得知了女生完美无缺的履历——家境好，大一就在意大利奢侈品公司实习；样貌好，业余时间是摄影圈内小有名气的模特；成绩好，正准备攻读英国研究生——以及，一切都拥有了过后，那种轻飘飘的安然样子。
第二件事是关于C小姐的。A小姐在和C小姐竞争D大的保研名额时落败了。两人成绩旗鼓相当，A小姐输在学生工作和社会实践上。就在不久前，C请A小姐吃饭，淡淡说不要考研，考研多累啊，能保就保。
天大的讽刺。
A小姐说，陈，你知道吗，我努力了这么久，看到这么多门一扇扇向我打开了，可我还来不及欣喜，就发现另一些已关上了。你说，有些门，我们因为手里没有钥匙，所以是无论如何也推不开的吧？
我很无奈，又想到之前自己感情上出的大乱子，我说，A，你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你可以开的门比我多，你的路走得比我坦荡。
A眼睛突然湿了，她说，不，陈，我们都是没有钥匙的人。
是夜我跟A小姐坐在一栋矮楼的屋顶吹风，手边摆了几瓶啤酒，喝完了还喋喋不休。眼前是满天的繁星，呼吸进去的是南方11月的湿冷气息。讲了一撂笑话，而后又觉得漫漫人生，明明是，笑不出来的时刻更多啊。
多数的酒都下了肚，A小姐开始跟我讲她的小时候。她从小苛求自己，倒不是家庭环境的原因。故事是年幼的A小姐对一个男生有好感，后来却得知男生喜欢的是一个长得比A要漂亮得多，也随时买得起好看裙子的姑娘。那时的A小姐还是个成绩平平、总也担惊受怕的鼻涕虫，她哭着跑回家，也不讲自己的小秘密，只是不停问我哪里都不好我到底该怎么办呀，爸妈说，孩子，没有天资，要靠努力来补。
那个年纪的“好感”当然很快就磨光了，倒是A小姐对平凡的不甘，悄悄钻进她的领口里，这么多年了，像一块细看便知的污渍，总也洗不掉。
我就跟A小姐回想啊，她这匆匆忙忙追赶的好多个日子。她总也不甘于自己的现状，踏马扬尘往前方奔赴，沿途虽不乏可以骄傲的收获，最终却是在别人的光芒里看见了自己全部的渺小与徒劳。
这其实跟复习备考一样的道理，有的人上课全程开小差玩手机，期末了泡两天图书馆就能得个优加，有的人却是精细到记下了黑板上每一句，提前一个月开始各个击破，到头来只拿个不干不脆的良。
这可比每天翘课鬼混然后拿个差要难受多了。
A说：“我初中的班主任说了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她说人生的悲剧不在于输了，而在于差一点就赢了。”
而后她缀一口酒，补充道：要命的是，我发现在有些事情上这差着的“一点”啊，还真是学不来的。
5、
我在某个深夜回想我所知道的A小姐的生活，越想越觉出难言的滋味来。我想到她那句“我当然会是那个0.1%啊”，想到她坠入爱河时紧锣密鼓又最终徒劳的安排，和我们这些不管大事小事统统稀里糊涂地淌过的人相比，已经很伟大了啊。
反正像我这样的人是一开始就不想要出人头地的，A小姐不一样，她热爱生活，她近乎偏执地要求自己拔尖。可是，A小姐越努力，越发现有些事的不可逾越与篡改，到这种时候也不得不慨叹了吧。
之后我忙着谈恋爱了，几乎快忘了A小姐这个人。有天她打来电话，说见一面吧。
我非常欣慰那时的A小姐已经容光焕发，眼睛里看得出希望。她兴奋地跟我讲她考上了美国的研究生，完了还特别得意地加上一句，秒杀D大的哦。
我俩一起大笑起来。
A小姐说，自己从前特别傻，老爱较些莫名其妙的真儿。
我说，不，你很优秀，很了不起。
6、
有一句话是“大多数人努力程度之低，根本达不到要拼天赋的程度”。
可是很少有人发现，连努力的过程本身，也是被“天赋”贯穿的。在某个方面上总有人轻松压制你，而且是凭着天赋一路遥遥领先，你要怎么追赶呀，纵使你马不停蹄，人家驾个汗血宝马，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世界上“同一起跑线”的事情太少了。
可是，我很高兴看到A最终找到了归宿，更高兴她没有因为这世界纷纷乱乱随手定规矩而放弃。我没有问她是怎么考上研究生的，我知道这一定是太漫长和艰难的一条路，但我相信她已经在一次次的追逐和挣扎、目标和妥协之中，找到了内心的平衡。
当我决定写A小姐的故事后，我就开始思考“平凡”这件事。
天生出众的人有多少呢，凤毛麟角罢了。更多的，是像A小姐这样“天资不够，努力来补”的人——非常遗憾的事情是，天资的短板其实向来制约着你，越往后越难克服。
可是人生已经很难了，一个人踏踏实实努力就好了，何必强迫驾着一匹老瘦白马的自己，去追上前方的一日千里呢。
你说是不是呀，A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