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衡之术掩盖下的仇官意识 ——深度分析《平凡的世界》


平衡之术掩盖下的仇官意识

——深度分析《平凡的世界》

案首

我对《平凡的世界》的总体评价是这样:

一,整体格调很陈腐,主要人物沉溺于过度善良,面对权利不会争取,或不愿争取,看得让人气闷。

二,这本书有很高的结构技巧和语言技巧,特别是结构技巧方面,是非常独特的。

总之,《平凡的世界》真是一个矛盾体,其长板和短板同样突出。

本文旨在探讨《平凡的世界》在小说结构上做出的卓创新,以及这本书整体上的逻辑和反逻辑,为了论证逻辑问题,间或需要分析人物形象。特别是田福军和田润叶的人物形象,二者非常重要。多数读者对二人形象仅止于浅度理解,致使他们难以发现《平凡的世界》真正的逻辑。


1、两个关键问题

读懂《平凡的世界》需要解决两个关键问题:一,路遥的女性观,他对于女主角的态度。二,路遥对官员的态度,是仇官还是赞官?

《平凡的世界》采用了朴实浅近的语言,可实际上它外拙内巧,并不朴实。没有谁能随随便便取得成功,《平凡的世界》能够热卖多年,经久不衰,自有其深刻的原因,本文将对这个原因作出揭示。

《平凡的世界》能够吸引无数读者,靠的是技巧、技巧,还是技巧。有人说《平》已经到了自然天成和无技巧的境界,那是瞎吹,须知当代文学就是飙技巧的时代,没有技巧寸步难行。只不过作者使用技巧非常具有隐蔽性,他用一些独到的手法将使用技巧的痕迹掩盖起来了。



2、看不懂的田润叶

孙少安和田润叶的爱情悲剧令人感慨唏嘘。我看了很多评论,田润叶这一形象格外受人待见。

但是,田润叶可能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好!作者路遥对田润叶采取了明褒暗贬的方法。贬在何处?田润叶不独立,面对二妈(徐爱云)软性逼婚的压力,她首先想到的是“吃了人家好几年饭了”“工作也是人家给找的”。

找工作这件事不说,小说里还写了一个细节,田润叶嫌学校的饭食不够好,要到二妈家里去吃,这说明田润叶很娇气。

读到田润叶对于饭的思考,我甚至想起了傅红雪的呐喊:“我知道你们利用我杀人,但是我吃了你们的饭,才活了下来,我抱着感恩的心,为你们去杀人!”

田润叶不也一样吗?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到此时她才发现二妈不如亲妈。亲妈好说,吃了再多的饭,照样可以对自己的亲妈发脾气,耍小性;二妈是外人!

田润叶如果此时知道回头,主动疏远徐爱云,还不晚,但田润叶仍然吃、住在徐爱云家里,这不是等着被收割吗?

田润叶就像是一棵藤,内心虽然清高却很柔弱,甚至娇弱。

作者路遥对田润叶各种贬、恨、踩,都是暗中进行的,非常隐蔽。婚后,田润叶完成了二级跳,由一个县城小教师跳到了团地委。小说里轻描淡写一句话“调入团地委去了”,可仔细想想,团地委那是一个什么地,那是年轻一代都想去的地,田润叶一个成绩不好的高中生,连个中专都考不上,连续走后门,德不配位,跟真正的人才精英争槽,难道没有愧疚吗?在《平凡的世界》第三部里,田润叶又完成了三级跳,升为团地委副书记,那时候的田润叶才三十出头。讽刺的是,无论孙少安多么正派、多么拼命、多么能干,他都不能达到田润叶的高度,这是社会的悲哀。

在《平凡的世界》第二部,作者对田润叶发出了诅咒,让她被夺去志向,伺候原来死活不愿接受的李向前。这一惩罚比死亡的结局更狠,杀人不过头点地,而志向被夺、初心被焚、原来的一套感知和爱恨体系被毁,是比死亡还要狠的惩罚。由此可以看出,路遥对那个生活中田润叶的原型心中有多恨,有多少怨气需要发泄。



3、田润叶的心灵密码

田润叶本是一个很朴实的人,为了跟少安结合,她心里营划着放弃县城的待遇,回到双水村生活。她本没有竭尽全力地为自己谋前程,却谋到了前程,同时在婚姻上却又极度不幸。工作调动上的幸运和婚姻的不幸皆来自于她心灵深处的密码——她爱英雄!

双水村的孙少安和在县城里任革委会主任的二爸(田福军),都是田润叶心中的英雄。英伟的气质、忧国忧民的情怀是打动田润叶所必要的。这给田润叶的择偶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当时的润叶22岁,在小县城里想找到带有英烈气质、还要有点故事、有点英雄事迹的小年轻,是不可能的。田润叶高高兴兴地去了原西县,才发现根本没有她喜欢的那一款。少安逃逸了,她的眼前只剩下了一位英雄——田福军。这个时候多事之徒徐国强对她说:“你二爸的日子不好过,需要你嫁给李向前,才能缓和局态……”为了英雄的前程,田润叶典当了自己。田润叶虽然没有嫁给英雄,但也是为英雄而嫁。

田润叶的眼光高,眼里看到的是孙少安的最强处——英雄气。而双水村及其附近的适龄女青年却看不到这一点,她们看到的多是物质条件和社会地位,尤其计较这个叫孙少安的生产队长没有自己的窑洞,出不起彩礼钱。孙少安后来的妻子贺秀莲眼光高一点,但不如田润叶。贺秀莲看中的是少安的精干、强壮、靠得住,但是她看不到少安的至高点——英雄气。所以贺秀莲代替不了田润叶。喜欢田润叶的读者远远多于喜欢贺秀莲的读者。

由于田润叶舍身忘我地爱英雄,所以在她身上,体现出了古典美人的浪漫气质,她就比书中的其他女性多了几分底蕴,显得很拉风。

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非常刺心而又比较有趣的现象:孙家二少都是卖高不卖低,少安少平就像是两瓶纪念版的五粮液,被摆到小铺子里,难以出售。可惜孙少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上学太少。少安是久在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他的婚恋价值观已经被双水村的俗人们给同化了,面对田润叶的示爱,他的思想不是美人配英雄,而是彩礼钱怎么办,盯住一些末端的东西不放。是双水村村民们的老土观念隔开了少安和润叶,并让少安这个英雄发霉。对此,旁观的冷眼人孙少平看得很透,所以少平一定要出去闯,他明白,只有摆脱了村民观念,才能和润叶、晓霞那样的精致女性对接。孙少平闯世界的起因,有对润叶的同情和对哥哥婚姻态度的不满。

研究《平凡的世界》中的逻辑关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田润叶的婚姻安排,跟孙少平的自我放飞,有深刻的因果关系,田润叶的命运就是放飞孙少平的火箭。

英勇创业的孙少安由于读书太少受到限制,所以后来他增长见识的速率特别慢。论见解,18岁的孙少安大约等于15岁的孙少平,23岁的孙少安大约等于18岁的孙少平。所以少安在处理自己婚姻问题上显得非常稚嫩。

回头再说田润叶。润叶的女友杜丽丽也是一个具有英雄气的女子,敢作敢为,她安排丈夫和公公把田润叶调到了团地委,让润叶远离李向前,帮助润叶解脱。这次工作调动是田润叶人生中的一次幸运,也是爱英雄性格对润叶的一次回报,如果不是爱英雄,润叶怎么能交到杜丽丽这样的朋友(杜丽丽为润叶办调动的时候,田福军前景不明,由此推断,杜丽丽有大将之风,在丈夫和公公面前,都是当家的女人,后来骄纵过度,出轨等等,那是后话)。

可惜的是,润叶空爱了一番英雄,却没有从福军、少安、丽丽等人身上分得几缕英雄气,她依旧是那样娇弱,不能坚持自己,真是“成也爱英雄,败也爱英雄”!



4、路遥的平衡之术初探

一个作家,应当适当隐藏自己的创作意图,让不同的人得到不同的需要和阅读享受。《平凡的世界》做到了这一点。尽管从骨子里崇少安贬润叶,可是路遥很沉稳,他用包容性的语言把情爱纠葛中的每个人都描写得十分美好,甚至惠及到了李家公子李向前。

田润叶塞给孙少安纸条的那一段被描绘得如诗如画,读者会感受到那个年代特有的气息,润叶的淳朴、羞涩和一片痴情,因为这段成功的描写,润叶获得了一批死忠。

从表象上来说,加分最多的是田润叶;另外,每个人都得到了赞许,都有加成。少安顾全大局,不误人前程;向前善良执著,没有纨绔习气,对亲戚无私奉献;田福堂爱女心切,护犊情深。大家都是好人!要怪,只能怪命运的安排和地位的限制了。

以上感觉只是浅层阅读。从深层逻辑上作者爱少安甚于润叶,润叶的金粉迟早要刮下来贴到少安身上。作者从《红楼梦》那里借鉴来了一套东西,可以同时唱两支歌,表层的东西,给一般读者看,深层的东西,给专业读者看。作者会用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来告慰浅层的读者,但是在内心深处却反向而动,这样就构成了一种反逻辑,通过这种反逻辑才能发现更深的逻辑。

比如说,文中赞扬李向前“没有纨绔气”。但李向前的做事风格却带着强烈的纨绔气。他的贪心,决不放弃对润叶的占有,当初对自己家境的过度自信,酒后驾车不负责任等等,都显示出此人乃一纨绔子弟。对于书中的一些描写和表述,读者应当注意到作者留下的反逻辑暗示,学会八面受敌、反向思考。

作者对少安、少平这兄弟俩的爱和赞是最深切的。为了这哥俩,作者路遥愿意牺牲书中的任何人,这才是《平凡的世界》逻辑的起点。润叶和晓霞这两个女主是为了衬托少安和少平服务的,虽然作者对润叶、晓霞显示出足够的赞美和热爱,但跟对于少安、少平的那种终极之爱相比,总有区别,还是差了一个层次。

少安、少平是路遥及其弟弟王天乐的投影,尽管其间没有严格的对应关系,不是王路遥仅对应少安、王天乐仅对应少平,在对应中时有混合和交错,但总体上是对应的。

以上真实的逻辑,如果说出来,就太露骨了。所以要用平衡之术来掩盖。作者恨生活中那个田润叶的原型不能被自己占有,所以把田润叶写惨;为了掩盖这个关键点,那就把孙少安的妻子秀莲也写惨,这样作者感情的发泄就变成了高尚的悲天悯人的情怀……

有读者认为秀莲患癌症没来由,作者多此一举。试想如果让秀莲一直健健康康的活下去,对田润叶和晓霞的诅咒就太明显了,作者的家族自恋就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是作者所害怕的。虽说文学作品中的自恋不是啥坏事,但强烈自恋的作品抓不住大量的读者群,往往会流于小众读物。

孙少平的姐夫王满银和孙少平的大姐兰花也是平衡的产物。没有王满银一家,《平凡的世界》不会有任何情节上的麻烦和文学水准的降低。但是,如果没有了王满银和兰花,路遥的真正感情就缺少了遮盖。没有了兰花,剩下的孙家三娃,男的男神,女的女神,个个都是恋爱大神,这样会把路遥偏激的家族自恋暴露无遗。

路遥是一个善于平衡的高手。只有平衡了才具有包容性,让各种倾向不同的人都在书中找到所爱,得到共鸣。譬如,有的读者比少安、少平更平凡,但是有做家务的激情和天赋,这类人自然就会喜欢李向前。所以作者就见缝插针地夸赞李向前,让李向前们得到精神满足。当然,作者本人该发泄的还是要发泄,只是隐蔽地进行就是了。《平凡的世界》中平衡之术的熟练应用,标志着路遥的文笔走向成熟。


5、路遥歧视女性了吗?

对田润叶进行诅咒,是路遥强悍的个性使然。作者为了掩盖自己对田润叶原型强烈的意见,把孙少安的妻子秀莲、跟孙少平有过交往的郝红梅、田晓霞、惠英三位女性都写惨。整部《平》中,除了孙家小妹孙兰香之外,没有幸福女性。以至于有的读者发出感慨:路遥歧视女性!凡是跟孙家二少发生过关系的女性,都没有好结果。

本人以为,歧视女性的说法,未必恰当。判定一个作家是否歧视女性,标准不在于作品中人物的结局。某些把女主角的人生写得非常富贵美满的作品,照样可以歧视女性。

是否重外形、轻精神,把女性当成物品来狎玩,才是判定是否女性歧视的标准。一些古人故意释放烟雾,把女主角写得满堂富贵,把女主角的能力写成超人,但是掩盖不住笔下的那股狎玩意识,其本质依然是歧视女性的。以《杨家府演义》等杨家将故事为例,古代文人的狎玩意识,主要集中在杨六郎的老婆柴郡主身上,其次是穆桂英。《杨家府演义》饱含热情地描绘柴郡主如何在大破天门阵的时候生孩子,借用爱国的幌子对柴郡主进行狎玩,把柴郡主塑造成了大众情人。戏剧《背靴访帅》展现寇准夜间对柴郡主进行跟踪,各种变形的嬉闹,更是充满了狎玩意识。哪怕是经过了建国后的戏剧改革,各种有关杨家将的戏剧依然抹不掉文人对于柴郡主和穆桂英的轻薄和狎玩意识。因此我们可以说,以上作品是歧视女性的。

对于路遥来说,他所继承并秉持的延安风、鲁艺风,是绝对要摒弃狎玩意识的。《平凡的世界》文风质朴中不乏高洁之气,这份高洁之气,正是来自于对于狎玩意识的严厉杜绝。因此认为“路遥歧视女性”实乃误读,路遥写惨了笔下数个主要女性形象,虽有株连之嫌,但并不能代表路遥歧视女性。

根据作品反映的年代,润叶、红梅、惠英、秀莲等女性应写成轻度悲剧为宜,不宜动辄就赐给家破人亡的结局。由于路遥的个性过于强悍,追求绝对的震撼力,还要掩盖对于田润叶的感情发泄,以至于多个女性全部写成了家破人亡的惨剧,故有人评论说:发力过猛,把握不住火候。

当找不到家破人亡的动因的时候,作者就借助于一些偶然事件,执迷地通往家破人亡,如郝红梅的教师丈夫,箍窑洞塌方死了,这样的安排难免为人诟病。路遥的反对者质问:谁给你的权力,随意利用偶然事件就把人写死了?

根子还在于田润叶的身上。路遥对田润叶的原型是爱之深、恨之切,变换了各种花样来诅咒她,以至于书中其他女性形象都要陪着受罪,对田润叶的诅咒才有所掩盖。笔者想到,如果对于几位女主的悲剧性命运放轻笔触,应该从田润叶身上开始,首先是田润叶得到解脱,其他的女性才方便减负。

田润叶在《平凡的世界》中的位置真是太重要了!解读田润叶,是解读全书的钥匙。



6、痴迷于表现女性的承受力是一种恶趣味

话又说回来,一个作家的文学成就跟是否带有女性歧视关系并不大。路遥即使带有女性歧视,也不会减分多少;路遥没有女性歧视,也不会加分多少。文学这玩意,即使带有三分邪气,只要能水到渠成任运自然,照样是伟大的作品;即使主题绝对正确,如果铺垫不够,写不出事物发展的必然性,照样是无病呻吟惹人生厌。

英国诗人拜伦的许多作品带有女性歧视。他用男性享用的眼光,着重描写女人的色相,忽略女性的精神内涵,但是谁又能说拜伦的诗歌不好呢?

路遥的问题,不在于他歧视谁,而在于他太迫切地想要表现苦难和女性的承受力,做不出足够的铺垫。铺垫太少,写不出必然性,就冒冒失失地把女性往苦难的深渊里扔,跟女主角一副有仇的样子。非要去欣赏女主角那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状,这就是一种恶趣味了。

写小说跟为政一样,要层层推进,多方铺垫,找到足够的由头,才能实现目标。由头不足,硬要目标,那就辱没了作者的身份。《平凡的世界》正是在这一方面操之过急,有失专业作家的身份。

以郝红梅为例。孙少平那一届高中同窗们毕业之后,红梅和孙少平及其孙少平所在的双水村就没有什么联系了。红梅高攀不成,家境富足而且考上了大学的顾养民同学不要她,红梅嫁给一个教师,这本是一个很自然的结局,就这样了不好吗?然而作者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邪劲,一个偶然事件把红梅的丈夫写死,然后加大力度描写红梅寡妇带孩子的惨状,还特别要大段落地描绘她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的那个惨状,红梅在地头干活的时候被老光棍袭击侮辱,红梅欲上吊自尽……路遥是不会轻易放过郝红梅的,给红梅最后的归宿是双水村,非要把她嫁到孙少平的家乡去,而且还是大反派田福堂的家!

路遥笔下的女性世界真能跟《金云翘传》、《苏三起解》有一拼!幸亏建国后没有人口市场,没有妓院,否则……

把《金云翘传》拉过来做一个对比。相比《平》,《金云翘传》写出了女主人王翠翘承受灾难的必然性。王翠翘生活在古代社会,古代社会冤狱横行,把王翠翘逼入娼门,为了脱离娼门,王翠翘嫁给海盗头子……王翠翘承受灾难的每一步都有足够强的推动力。

《平凡的世界》里面没有冤狱,没有逼良为娼,没有海盗,这么好的新中国,这么好的改革开放时期,如郝红梅等灾难和不幸的源动力从哪里来?路遥抓住了一根稻草:偶然事件!通过偶然事件来写惨,那已经不仅仅是表现灾难了,而是豢养灾难,呼唤灾难。

创造出一个女性人物形象不易,为何非得要审其惨状,试探其承受力呢?当作者能够写出笔下女性承受灾难的必然性的时候,那是一种饱含人性的同情哀婉,是正能量;当作者写不出笔下女性承受灾难的必然性,却要强行塞给其灾难的时候,那是把女性的悲苦当成自己的精神食粮,是一种变态的恶趣味,是负能量。

路遥抓住书中数个主要女性不放,拉开了架势刻意要审惨的创作倾向,充满了不可原谅的恶趣味,这一点值得读者警戒。


7、田福军能不能好上天?

初读《平凡的世界》,我感到路遥真能美化官场,真会歌功颂德,我当时心里想,现实生活中哪有这么好的官,而且哪有这么多的好官!路遥给我们塑造了一群好官僚,写得人心里暖暖的,真有希望啊!作为读者,我又何苦非得唱反调?再说了,人家写的是七八十年代的事,咱出生得晚,看到的是八九十年代的事;人家写的是革命老区黄土地,咱家在苏北,革命传统不如人家那地方贯彻得好,或许七八十年代的路遥家乡当官的是真好呢?

二十年后,再看《平凡的世界》,不一样的感觉。作者对《平》中的主要官场人物暗下针砭,皮里阴秋,藏得好深!印象中老实巴交、兢兢业业的路遥竟然玩了一出无间道,细思极恐!

泛泛感觉,《平凡的世界》里面大力歌颂的官员就是田晓霞的父亲田福军了。田福军非常有修养,非常有人情味,而且政治正确,在国家还没有拨乱反正的时候,田福军已经开始做拨乱反正的具体事情了,多么了不起。田福军不但根正苗红,是老革命,而且智商高,学历够硬,人民大学毕业,论硬件能杀死一大片。工作实绩就更不用说了,一步一个脚印地升上去,造福了整个黄原市,省城的发展也离不开他。几乎是一个完人。

然而,就是这个伟光正一枚,眼看着侄女田润叶走向不幸的婚姻不闻不问,假装不知道,放任李向前、徐爱云等人对田润叶发起攻势,坐收渔翁之利,没有尽到叔父的责任。

是的,我的态度就是这么明确,我的发现就是这样:田润叶不喜欢李向前,李向前死缠烂打,徐爱云帮李向前打助攻,和李家结成同一阵线,相互进行利益交换,胁迫润叶完成政治婚姻——这前前后后,田福军一直都是知道的。田福军一直在坐看自己的侄女成为猎物,这一点,说出来很冷酷。

《平凡的世界》一书中,明确告诉读者,关于润叶的心事,田福军不知情,一是田福军忙于工作,不能经常回家,二是他还要去省城参加学习。书中有这样的文字:

她(润叶)多么想给尊敬的二爸说说她的苦恼,但她又多么不愿意给他带去纷扰。她隐隐地感到,她二爸在工作中也不太顺心,经常有他自己的许多烦恼。她怎么能让他再为她而分心呢?

后文还有交待,因为去省城学习,田福军没能参加侄女的婚礼。

这足以为田福军开脱吗?否!别忘了两件事情:第一,田润叶对李向前的抗拒时间段很长,从1975年春天一直拖到1976年冬天,中间还先后发生了周、毛二位伟人逝世的大事件。拖这么久,田福军应该能觉察到润叶对李向前一家的抗拒和不满。第二,别忘了田润叶在工作时间之外,在二爸家里是和田晓霞生活在一起的,田润叶的感情变化,怎么能瞒得过田晓霞?用不着润叶开口,热情如火、见义勇为的田晓霞会主动把润叶的苦境向田福军去说的。假如说田润叶见到二爸有困难,诉苦有障碍,那田晓霞见他亲爸有什么困难和障碍?书中有一些情节表明,田晓霞经常在他爸的办公室里玩,田晓霞性格大气,喜欢政府大院甚于自己的小家。

考虑到田晓霞的存在、田晓霞的正义感以及晓霞强大的活动能力,李登云一家强买强卖、觊觎润叶一事,田福军应该是知情的。

行文至此,我放慢了速度,我感到戳了一个蜂窝,伤了田福军死忠们的心。我看了各种评论和留言。田福军的迷恋者真是多呀,伟光正竟然还有这一面,事情真的很严重。经历过宦海浮沉、各种政治斗争的田福军,心肠早已经变硬了,他已经变得圆滑,他不会对侄女把什么都说破。如果田润叶不自救,福军不会主动去救她。田福军这样对待自己的侄女,德行有亏。

田福军的圆滑,是有目共睹的。田福军一度被批斗、关牛棚,然后复出任县革委副主任,福军究竟是怎么做到东山再起的,书中没有相应的交代。在极左的年代里,在文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一个被批倒的人能够复出担任要职,这是非常罕见的。田福军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只有作者自己知道,我们不得而知。路遥特意交代田福军被关过牛棚,是非常高明的一笔,透出的信息量很大,不但暗示了田福军的政治倾向,而且还告诉读者田福军同志是一个正直和圆滑的共同体,当初因为正直被打倒过,后来圆滑会占上风。

《平凡的世界》成功地塑造了田福军这一形象,它形象地告诉你,哪怕是最好的官,像田福军这样的模范官员,也是会伤人的。因为这些“好官”们首先要保护的是自己,他们已经看惯了别人为自己牺牲,他们都是踩着血路不断上升的,他们已经适应了无辜者的尸山血海。官,固然有好有坏,但“官”字的本性是要伤人的,当没有外人可以伤害的时候,他们就会伤害自己人。也许,路遥批判的不是田福军,而是田福军所在的那个官位。田福军是好人,但官位让田福军难以自拔。

在路遥的心里,有一道冷冰冰的鸿沟,那就是官民对立。路遥作为柳青一派的继承者,继承了柳青好多方面,但是在“官民关系”这一问题上,路遥甩开了柳青,自己单干,另创一路。柳青的思想比较简单,写小说犹如政治抒情诗,对待好官员,赞就是了,一点也毫不保留自己的领地。相比之下,路遥对待官员,想法和情绪要悲观和复杂得多。路遥既羡官又恨官,他知道官和民之间不可能水乳交融,不可能高度一致,不可能有廉价的鱼水情和一家亲,他更大气地写出了官民对立,官和民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这是柳青之流所不能及的,路遥在完成《平凡的世界》之后,已经超越了柳青。


8、李登云和乔伯年

《平》一书中,最暗黑、最没有政治节操的人,是田润叶的公公李登云。此人投机分子一枚,没有政治操守。在文革期间,培养出苗凯、周文龙那样思想偏左的官员不奇怪,最起码苗凯、周文龙有信仰,有立场,他们听上级的话,如果上级的方针正确,他们也会随之正确。但是,在极左的年代里,像李登云那样没有信仰也没有立场,拿着政治资源来交换儿子的一门亲事的官员,则是太可怕了。做个假设,苗凯和周文龙在危难的时候不会当汉奸,但李登云这种人,为了家小的幸福生活,很有可能当汉奸。在我党历史上,最可怕的人,不是苗凯、周文龙,而是李登云这种无原则的人。

李登云的人品,非常恶劣。这不是我给登云扣帽子,看看李登云的老上级徐国强怎么评价——

登云虽然表面上看来粗粗笨笨,但这人有心计,办事能下手!面子上对人都哈哈一笑,可办事的时候,心象块铁一样硬,说老实话,不是登云撑台,他冯世宽那主任也不好当!

他真没想到,他一手栽培起来的李登云,现在竟然成了他女婿的对手。

唉,说来说去,他现在已经没权了。就是和登云挑明谈一次,让他不要和福军作对,登云表面上会说一堆“那怎还能”的哄人话,但背过他徐国强,该怎干还怎干!他知道登云这人哩!

李登云本来就是一个心狠手黑、过河拆桥、不念旧情的人。不止是没有修养,而且没有信仰、没有党性。路遥对李登云没有直接开骂,他对李登云的讨伐,是通过徐国强的内心活动来完成的。

而且,《平凡的世界》里还有一个疑点。在田润叶被李向前盯上的两年多时间,根本就没有一个优秀的年轻人跳出来跟李向前竞争,田润叶没有什么可选项,摆在他面前的,除了李向前,只有李向前,还是李向前。这不正常,因为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是多方面的,李向前志在追求润叶,其他的工作人员也能追求,中国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光辉传统不能因为田润叶而例外。唯一的解释就是,李家动用了权势,对爱慕田润叶的青年进行威胁,对田润叶进行孤立。两年多来,田润叶一直生活在李家父子的阴谋之中。

李登云可以说是道德败坏,政治恶霸一枚。

讲完了李登云,我们再来看乔伯年。乔伯年位高权重,是《平凡的世界》官员中的最高级。然而,就是这么个大官,被路遥描绘成了一个脱离实际的理想主义者。乔伯年徒有爱民之心,却难以建功。按照他自己“官民一致”的想法,乔伯年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会受到殴打。

路遥对官员特权的反对,还通过官员的家属表现出来。省长吴斌有个儿子叫吴仲平,在孙少平受伤住院的时候,吴仲平对孙少平说,可以利用父亲的关系,把孙少平调到省城工作。可以说官员子女是官员个性的延伸,吴仲平主动提出为未来的舅哥以权谋私,可以看出某些官僚家庭享受特权已经成为常态,儿子成这样,省长吴斌也清廉不到哪儿去。

路遥对官员充满了腹诽和怨念,不过由于路遥善于掩藏,把仇官意识埋得很深,结果《平凡的世界》反倒被当成了一部赞官的作品而得到大力弘扬。这真是“反认他乡是故乡”!



9、路遥的平衡之术再探

一部作品,带有强烈的仇官意识,是很难发表的。一个作家,如果个性太强了,往往会成为作品传播的负累。像鲁迅那样的作家,大众只需要一个就足够了,如果你的文章写得像鲁迅一样辣,读者的第一想法还是会想到鲁迅,而不是首肯你。所以,盲目地强调作品个性等于给自己设置障碍,文学作品需要打太极、做假动作,才能有出头之日。

路遥由于个性太强,作品难以发表,是吃到过足够教训的。如果完全不改变自己,把心里的不平、不满端出来,作品永远不见天日;如果完全改变自己,做别人要求的传声筒,如此“创作”毫无意义。最好的办法,是既要保持自己创作的初心,又能够应景。应权贵们之景,但又不是真心为他们服务;应时代之景,但又不做一面被动的镜子;应阅读水平不高的人之景,让他们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激动一把,满足幻想。能够应对各种“景”,应对各种需要,这是一套复杂的太极。屡受打击的路遥终于悟出了打太极的方法。

路遥熟练地运用平衡之术,掩盖住了《平凡的世界》里的浓得化不开的仇官意识,让仇官意识插上了翅膀,披上了霓裳,穿云破雾,展翅翱翔。

路遥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前面在《路遥的平衡之术》初探一节,我们讲到了路遥对于《红楼梦》的借鉴,利用反逻辑的方法,内置乾坤。这是一个方面;另外,路遥的平衡之术还发挥了另外一种技巧:侧面描写。

侧面描写可以避开写作禁区,在风轻云淡中完成自己的创作目标。路遥对李登云这一人物形象多次运用了侧面描写的手法。作者绝少正面去写李登云的政治作为(只写了一点开会吵架),除了开会吵架之外李登云没有工作方面的描写,因为李登云这个人很坏,写出来会不堪入目。那就运用技巧从侧面写,写李登云对儿子的关心呀,写李登云家里物质条件丰富的带来的各种情趣呀,写儿子断腿之后急救室门外李登云满头白发、憔悴的眼神啊,就这样从侧面拼拼接接,终于创造出一个能入读者之眼的李登云。路遥辛苦,把一个畜生写成了人!

由李登云这个形象,我想起了《孽海花》里的瓦德西。瓦德西是八国联军的侵华头子,臭名昭著罪大恶极。但是《孽海花》不去写瓦德西的军政行为,只去写瓦德西风流潇洒的一面,把瓦德西写成了一个既不邪恶又不嚣张的美少年。一旦大力运用侧面描写,感官上的好坏可以任意拿捏。路遥仇官又怕被人轻易识破,怎么能放弃侧面描写这个“宝物”呢!

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青年人婚恋作为一个正面恰好是官民鸿沟的侧面!描写官宦之女和平民之子恋爱的不幸结局,是对官民鸿沟的折射。这是路遥的精巧布局。笔者一定要在此声申明:仇官意识和跨等级爱恋这两个命题之间,仇官意识才是终极意图、最顶层设计,写跨等级恋爱是为仇官意识这个最终极的存在而服务的。从仇官意识、表现官民鸿沟的高度上来看,孙少安、田润叶、孙少平、田晓霞只不过是处在官民关系之间的四颗痛苦的探针,承受着各种折磨,他们的爱情没有归宿,没有未来,没有祝福,不会有好的结局。

由于作者不敢把仇官意识这张牌摆到明处,只是暗箱操作,所以孙少平和田晓霞这一对恋人怎么也让人看不明白。田晓霞之死合理吗?作者为什么非要把田晓霞写死?孙少平为什么离不开大亚湾煤矿?我只能这样回答:如果你把平霞之恋当成《平凡的世界》的终极表现目标,那田晓霞的死就充满了纰漏,难以令人信服;但如果,你把官民鸿沟当成终极表现目标,就会觉得,田晓霞的结局,也只能这样了。再说孙少平为什么离不开大亚湾煤矿,如果孙少平再升一格,获得一个更好的身份,那孙少平就不再是“民”了,《平凡的世界》就失去了主题。

使用以上本人发现的“仇官意识说”和“痛苦探针说”,可以解释清楚一个问题:为什么路遥作品中经常痴迷于“男低女高配”,复制牛郎织女。内中隐情是:正因为路遥仇官,所以他喜欢抓住官员家的闺女不放。


10、从头再来

破译出了《平凡的世界》中的仇官意识,我有一种从头再来的快感。

我高兴的是,作家路遥的品质始终如一,没有被权贵们所蛊惑,更没有成名之后从激进走向保守。

我在高中阶段经常痛骂《平凡的世界》为官员歌功颂德,为权势站台,图解政策,做政治的走狗,原来我错了。

原来《平凡的世界》要表现的,和《人生》要表现的,完全是一样的,都是浓浓的草根情怀和仇官意识,路遥没有背叛自己。

我发现了路遥创作的前后一致性。在《人生》里,几个官僚小家长(例如高加林的叔叔和张克楠他妈)翻云覆雨,随意改变年轻人的命运和爱情。高加林的叔叔坑了刘巧珍,张克楠他妈坑了高加林。可以说《人生》对官僚家长的痛恨和指责是显态的,这种显态的作品应对各种审查是脆弱的,即使在万分幸运的情况下也只能是可一而不可再,我看也只有在八十年代初那样美好自由的写作年代才能产生并发表《人生》这样的作品。当粉碎四人帮的热劲过去之后,文坛重新变得保守,还是要提倡歌功颂德,适应新官僚。这时候路遥必须变,值得庆幸的是,中国乃文化大国,《红楼梦》、《孽海花》等著作,给路遥提供了足够的借鉴,让路遥完成了文风转变。

路遥终于学会了潜藏。




11、田晓霞的使命

在《平凡的世界》一书中,田晓霞身负两个使命。第一个使命,是衬托孙少平的优秀,满足路遥的家族自恋。第二个使命,是为了表达官员对劳动人民的亏欠,通过田晓霞爱上孙少平,让官完成对民的偿还。

田晓霞的死,不仅是个人和家庭的悲剧,更是社会的悲剧。田晓霞之死,意味着偿还之路的断绝,官民鸿沟越来越深。田晓霞之死,是象征主义的写法,作者在写田晓霞死亡的那个片段,已经跨越了现实主义,不再是一个纯粹的现实主义作家。在各种现代文学的冲击下,已经没有绝对的现实主义,传统的现实主义也要发生变异了。假如说我们可以把路遥看成艾略特,那么田晓霞就是《荒原》里的那只金杯。

然而田晓霞的死毕竟是太过突兀,作者笔力有限,当照应到了象征那个层面的时候,现实层面就照应不上了。本人以为,为了同时照应象征和现实两个层面,应当把田晓霞死于洪水的时间节点向后推移,移到少平和晓霞领结婚证之后,婚礼之前。这样安排,更能深刻地展现孙少平的身份在官和民之间的摇摆及其这种摇摆给孙少平带来的困惑,更能让男主角孙少平阅尽众生相,更深地体会世情冷暖。看重精神层面的孙少平和看重物质层面的徐爱云会有精彩对话和斗智斗勇,路遥只写了平霞之恋的前半段,其实平霞之恋的后半段牵扯面更广,更是好戏连台。另外,最终把田晓霞定型为孙少平的妻子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让田晓霞更像一个实实在在的真人,形象不那么虚幻。可惜,这些路遥都没有做到,田晓霞的形象到后来好像被抽空了,变成了一个虚幻的精灵。





12、《平凡的世界》最欠缺的就是教育性

经我抽丝剥茧,蓦然发现,路遥就是一个后来人们所说的超级大愤青!

愤青所写的东西,一般都缺少教育意义,让读者读了之后心理更不平衡,更加恨天恨地,不满现实。《平凡的世界》满满的都是愤世嫉俗和追债意识,甚至把当官儿的女儿、侄女当成导火索,把火引向当官儿的。从当官儿的角度来看,路遥简直是其心当诛。

但是,肉食者鄙,一些权贵们对《平》深处的皮里阴秋和重重戾气没有发现,反而被《平》的外包装所感动,挂靠《平凡的世界》,整理出了一套教育系统,这真是匪夷所思。

从《平凡的世界》广为流传的那一天,它就被权贵们盯上了,逐步转变为权贵们调教青年、向青年一代传递压力和沉重负担的工具。权贵们眼光浑浊,看不出《平凡的世界》的真正矛头所向,反而一厢情愿地想:

要是能把青年人都塑造成孙少平那样的圣徒兼工作狂,该有多好!让青年人都像孙少平一样,忍点很高,各种欲望却很低,很少计较工作待遇,绝不抱怨工作起点,对最苦、最不安全的工作情有独钟,哪怕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只要一小会自己就能把自己哄好……这样真是省了权贵们的心了!

但是,我要说的是,孙少平没有复制性。孙少平的原型,即王天乐,才不会像孙少平一样迷恋工作压力,王天乐一有摆脱艰苦岗位的机会马上就转行了,而且还是路遥在幕后操纵的,没有人会喜欢繁重的义务和超负荷劳动。路遥、王天乐这弟俩用切实的行动说明了孙少平这一形象不是供大家学习使用的,孙少平只是路遥创造出来的满足自己家族自恋的工具。

至于说孙少平不抱怨生活,那也只是艺术省略罢了。孙少平这么优秀的青年,高中毕业,在当时也算是文化程度不低,连一份不用加夜班、安全有保障、稍微体面一些的工作都找不到,这是谁的错?为什么给这么优秀的孩子这么差的起点?老一辈们(注意我说的不是孙少平的父母)难道不应该引咎自责吗?

孙少平的优秀,对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抱怨,不可能不抱怨。新拍的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对孙少平心中有怨气的一面进行了新的补充:孙少平因为有诸多不满,需要发泄,所以他就整他的叔叔孙玉亭,逼得他叔要自杀,孙少平就阵阵冷笑地看着他叔自杀。这个情节非常精彩,它形象地传达了一个道理:上一代人瞎搞,把世界搞坏了,不能给年轻人一个好的起点和发展机会,年轻人是要恼火的,是要向上一代问责的。不能凡是有错都怪到四人帮身上吧?

路遥奸猾,他不直接抱怨,而是用孙少平的超级优秀向这个世界抱怨。这种无声的抱怨,不是抱怨,胜似抱怨。《平凡的世界》里面满满的都是怨气冲天和戾气冲牛,满满的都是肾上腺激素和讨价还价的声音,所以我说,《平凡的世界》最缺少的就是教育性,非常不适合青少年阅读。

现在的大部分年轻人只是对工作比较挑剔而已,他们跟路遥比差远了,早就被路遥甩开了十八条街。如果想说服年轻人接受平凡,把年轻人驯服在低起点上,那就不要让他们看《平凡的世界》。此《平凡的世界》绝非心平气和的心灵鸡汤。



13、论《平凡的世界》独特的结构

一般来说,一部大部头的小说,为了保证高潮部分的精彩,在结构上往往要做成扇形水系的结构,多条线索不断汇合,逐步汇成洪流,在河流的末端已经是潮立如墙,一泻千里,声威无限。

但是,《平凡的世界》没有采取这种声威大壮的扇形水系结构。作者采取的是平行结构,各条线还是各条线,每条线就像是一条支流,各个支流轻易不会汇合,即使是偶有汇合,最后也要分开。《平凡的世界》一直到最后,还是多条线索的,像王满银、金光亮那种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都要各占一个专章。本人认为,像这种次要人物的专章,哪怕写得再精彩,放在第三部,也是影响节奏的,让读者读起来不舒爽。

这种散而不聚的结构,分解了小说真正的高潮,降低了阅读快感。所以,《平》第三部招致了一些批评,说令人失望,比不上前两部。

对于这个问题,我认为路遥的处理方式有得有失,虽然降低了小说的阅读快感,破坏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但也让《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的结构更显独特。让一部小说最终散而不聚是需要胆量的,也是有前提的,还是需要有补救措施的。《平凡的世界》没有做到最好,但补救措施和各方面的考虑已经在其中了。

《平凡的世界》不像《水浒传》,《水浒传》很容易把人凑到一块,《平凡的世界》的主要人物基本都不在一块。由于七八十年代社会的复杂性,以及社会的变革和进步让人各奔前程,年轻一代是聚不到一块去的。孙家、田家、金家……各个家庭成员都是在散而不是在聚。少安和润叶没有成婚,少平和晓霞没有成婚……致使各条线索无法汇聚。小说不但不能表现“聚”,反而还要不遗余力地强调“散”,小说写到最后还是散散慢慢的多头绪,这也许就是“内容决定形式”吧。

《平凡的世界》的写作构思是一场大冒险。全景式地描写七八十年代社会进步带来的家族分散和人员分散难度空前,各种人为了各个幸福的样本而各奔前程,加大了小说全景式描写的难度,最后只能以牺牲情节的精彩为代价来勉强完成。虽然难免捉襟见肘之讥,但作者毕竟完成了一个独创性的结构。路遥是幸运的,他这种全景式的描写正好赶上了中国最好的发展阶段,路遥的冒险写作被那段历史的幸运性加分而倍增价值。我们怀念那一段历史,往往就会想起《平凡的世界》。

小说头绪过于分散了,缺少凝聚力,需要作出补救。《平》的结构是多重复合的,从情节发展上来说,是接近平行水系的分散结构;另外从感情逻辑上来说,还存在一个同心圆结构。同心圆的内圆只有三个人,那就是孙家三娃。少安、少平、兰香三人,男的男神,女的女神,个个都是恋爱大神,占据了核心,形成了一个小内圆,不停地吸收、提取外圆的能量,充实自己、光辉自己。处在外圆中的多人最后都要为孙家三娃的光辉形象服务……这个同心圆结构让《平凡的世界》获得了凝聚力和向心力,弥补了平行结构的不足。

情节不足,感情来补,两种结构的重叠让《平凡的世界》有放有收,不至于太过松散。

我一直反对“路遥只是简单地记录那个时代”那种说法,现代文学的发展,迫使每一个严肃的作家都要审视自己作品的结构,作品的篇幅越长,作家的付出越多,对结构的要求也就越高。路遥为了《平》的整体结构付出了大量心血,散而不聚的平行结构是考验勇气的,深藏其后的同心圆结构是隐形的,两种结构的重叠和互补是巧妙创新的。多少年来,许多读者、评论者对《平凡的世界》真正的结构有所忽略,看不到路遥的创新点,这无疑是憾事一件。



14、路遥的戏曲桎梏

路遥创作小说非常注意从戏曲文艺中吸取养分,但路遥对戏曲的仿习过于机械,不能自由出入,这构成了路遥的戏曲桎梏。

偶然、巧合、卖惨、行政命令强迫式的思想转变,这些戏剧中的惯用手法,经常被路遥移植到小说中,但显得生硬,未经消化。

一部长篇小说,为了保持住长篇小说的特质,在一定程度上,是要反戏剧化的。长篇小说可以有偶然与巧合,但要把偶然、巧合的程度大幅度降低,偶然和巧合只能作为一两点由头,而不能作为主要的推动力。如果一部长篇小说和戏曲一样任由偶然和巧合撮弄是非,那是一种失败。《平凡的世界》可以说在这个问题上大失格调,我在上面分析了郝红梅丧夫的情节,偶然性太强,依靠这样的偶然性推动情节,会显得作者才华平庸。

孔夫子有一句名言:“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部分传统戏曲比较轻佻,不以刻画人物为主,随意转化矛盾,让一个人突然爱憎全反,一百八十的大转弯。如豫剧《何巧娘》,新婚之夜,残疾、口吃且面目丑陋的丈夫鞭打瞧不起自己的恶妻,然后一番讲道理,短短几分钟,让妻子生出敬爱。戏曲它本身就是这个样子,为了让观众获得新奇感,它情愿去轻佻,情愿牺牲人物性格。但一部长篇小说若这样处理情节,则俗气入骨、有失观瞻。路遥总是不能合理地掌控戏剧和长篇小说之间的距离,他给田润叶安排的结局就是行政命令强迫式的思想转变,突然间爱憎全反,其实田润叶的转变是没有凭据的,路遥把传统戏曲的轻佻性当成了思想灵魂重塑的庄严性,对传统戏曲缺少批判。

戏曲中的丑角总是特别具有纠缠力,不但出场较早,而且还要蹦跶到最后。《平》中的顾养民这一形象,就是根据丑角改造而来的。顾养民可谓情史丰富,先经历过郝红梅,后来追求过田晓霞和金秀,几乎是孙少平喜欢的他都要抢。顾养民是路遥从古典戏曲中改造出来的“光明丑”、“高级丑”,虽然披上了华丽的外衣,但丑角地位不可动摇。当获知顾养民在追求金秀,而金秀属意于自己之后,孙少平感叹说:“生活画了一个奇妙的圆……”其实不是生活画了一个奇妙的圆,而是路遥对于戏曲刻意仿习,他坚决不放过顾养民这个小丑。

卖惨是传统戏曲的老套路,传统戏曲往往随意卖惨,小题大做式的各种自杀乃是家常便饭。一些评书中找个人找不到,寻人者往往也要闹自杀。路遥沿袭古代戏曲的卖惨传统,乐在其中。《平》中数次写到不幸者的自杀行为——郝红梅在地头干活,被老光棍袭击,郝红梅悲从中来,找了棵小树,解下腰带,挽套上吊……这个煽情描写是小题大做的,因为儿子就在身边,面对着已经懂事的儿子怎么上吊呢?还有,李向前怀疑润叶有外遇,也要上吊自尽,被润叶发现阻止了。武惠良在妻子杜丽丽出轨之后也想到了投水自尽,一死了之。这些不到火候的轻率赴死描写,充分显示了戏曲对路遥的影响。

对次要人物的处理问题上,戏曲和长篇小说也是有距离的。真正的长篇小说,对于微尘一样的最末端的极次要人物是来者不拒的,不但不拒绝,反而需要量很大,正是由于此类极端次要人物的出现,而让作品有一种泥沙俱下的快感。试看《红楼梦》中往往会出现一排排贾姓年轻子弟的名字,一些名字仅仅是名字,此外别无事迹。《西游记》里面有一些小神,也只是出个名字、报个到或是传一句话而已。但是到了戏曲中,这些微尘级别的人物,会成为演出的负担,无法表现。一个演员,只要出场,就得耗费成本,哪怕是一个打酱油的,也要反复利用他,让他多次打酱油,还要承担其他兼职,诸如散布消息之类。戏曲中并没有最末端的次要人物,戏曲要贯彻一种“省人战略”,这样往往就把一些次要人物合并,由一个人演,结果往往造成次要人物沦为多面人甚至万花筒,且性格前后非常不一致。

戏曲中的次要人物突然哪根筋不对,行为反常甚至频道错乱,真是太常见了,一般没人去追究,要追究也追究不完。毕竟舞台空间太小,时间有限,默许的潜规则就是允许人物合并,由数个更小级别的人物拼成一个次要人物,对于某些戏曲中拼合而成的次要人物,你可以当成他不是他,你也可以当成他三头六臂轮流值班。但是长篇小说是非常排斥次要人物直接合并这种做法的,不能为之,不堪为之,绝对是一大禁区,因为长篇小说的表现时空是无限的,给你无限的时空和无限使用人力的自由你不去用,反而将数个次要人物直接合并,造成的违和感是非常扎心刺目的,而且没有推脱的余地。

我还是要重申那句话:路遥总是不能合理地掌控戏剧和长篇小说之间的距离。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轻佻地将许多次要人物合并,让人物突然变脸,非常没有境界。说到这里,就要提到杜丽丽和张有智这两个人物形象了。前面的杜丽丽和后面的杜丽丽根本就不是一号人,前面的杜丽丽是一个热心、温情、勇敢、仗义的侠女,后面的杜丽丽是一个糊涂、刚愎、淫荡的少妇。如果说这叫人物的多面性,那请你路遥做好中间的衔接好吧?

说到张有智这员猛将,也是变脸很突然。前面的张有智抵制左倾错误最有力,简直是社会良心,足以为改革浪潮代言,田福军不敢说的话张有智敢说,张有智每出言皆掷地有声,震撼四人帮及其走狗们的巢穴。看张有智说话,是一种痛快。可是到了后面,张有智好像脑萎缩了,弱智了,完全感应不到当前如火如荼的改革大潮,反而变成了一个混饭吃、不做事、只会计较个人得失的怨妇。怎么就一下子变了呢?这中间的转圜和铺垫呢?

路遥不肯为后来的两个新人开出新户头,把后面两个新面孔直接挂在已经成型的杜丽丽和张有智身上,给人以无限诡异和突然精变之感。路遥迷恋戏路过深,以戏入文,对于戏曲不能消化,这是路遥的显著弱点。

路遥继承了传统戏曲的轻佻性,然后把这种轻佻性注入了长篇小说之中,构成了对长篇小说的隐形伤害。可悲的是,路遥认识不到自己是轻佻的,反而把戏曲的轻佻和轻薄当成至宝,认为这是世上最庄严的东西,一面模仿戏曲做出最轻佻的安排,一面自以为是地卖弄着最庄严的话。

请看这一句:

青春炙热的浆汁停止了喷发,代之而立的是肃穆的山岗!

这句文辞是赞美田润叶的。不就是安排润叶去接受一个她原来死活也不愿意接受的事情嘛,何至于如此矫情拽文?可叹女主田润叶,被夺去志向,初心毁灭,失去自我,换来的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赞美诗。大家有没有想到,这句“青春炙热的浆汁……”是万能的,路遥想坑谁都能套上。夺去田润叶的志向和肉体,可以赞叹“青春炙热的浆汁停止了喷发,代之而立的是肃穆的山岗”;把孙少平关在煤矿里一辈子,也可以是“青春炙热的浆汁停止了喷发,代之而立的是肃穆的山岗”;哪怕是把已经接近幸福的孙兰香和金秀重新打入苦难的深渊,让她们求死不能,那也是“青春炙热的浆汁停止了喷发,代之而立的是肃穆的山岗”!

轻薄、轻浮、轻佻,是戏曲带给路遥的消极影响,路遥终生未能摆脱,也没有适当的反省。



结语

《平凡的世界》仿佛生就的是一副老实忠厚貌,但其实恰恰相反,《平》运行的是诡道,不是一本忠厚的书。路遥乃是政客性格,根据相关资料,路遥少年时代身为数万造反群众之雄长,十八岁官列副县,欲望和谋略自然是不会差的。一个曾经呼风唤雨的人,你让他不用谋略写东西,那是不可能的。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不停地行诡道,跟权贵、文宣们玩谋略、转腰子,暗地里发泄仇官意识,表面上却以赞官、媚官的姿态出现,被权贵、文宣看中,且被捧为主旋律,这构成了文学史上的一道奇景。这里暂且先不要谈其文学价值,只谈文学现象,《平凡的世界》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应景权贵,戏弄文宣,倾情自恋,自导自演了一剧《无间道》,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后人牢记不忘了。

作为文学现象的《平》,轰轰烈烈;作为文学价值的《平》,美恶交错。就文学价值而言,本人以为《平凡的世界》在其结构上和深层立意上的价值,是其最大的价值;在其余方面则价值平庸。尽管路遥在某些方面是粗糙的、生涩的,但是考虑到路遥和文宣周旋飚技的辛苦,我对路遥先生选择了宽容,希望《平凡的世界》能够流传下去。

此文写罢,欲哭无泪,无泪可抛。在文学环境最好的八十年代,《平凡的世界》此类作品狂玩谋略和心机,竟然到了如此惨烈和撕逼的地步,才艰难获得了一席之地——这究竟预示了什么走向?中国的作家制度和发表制度究竟毁灭了多少文学青年?我不忍言,读者自己去悟吧。


                      2020年10月初稿,

                      2020年12月18日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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