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姓琚,名宝香。她从小丧母,父亲很快娶了继母。父亲好赌,外出赌博嘱她保密,继母软硬兼施,她不得不带路,父亲见了她,恼羞成怒,扬手就是一巴掌。
她小小年纪就到了外公家做童养媳,是个地主家庭。外公对她还算不错,不过外公一直养尊处优,小时候家里雇有长工,听说穿衣服也有人伺侯,不过我记事时,他们家早已没落,外公仅是个穷教书匠而已,地里的农活几乎不会,全落在外婆身上。印象中,外婆是非常吃苦耐劳的。可以说具备了中国传统劳动人民的全部美德。对公婆孝顺,她自己做了外婆了,年纪一大把了,仍旧帮着自己的公婆倒马桶。她和外公一样,都属牛,听说外公生于农历的冬天,冬天的牛相对是舒服的,说来也怪,他一辈子没有吃多少苦,而外婆生于春耕时节,所以她对于自己的劳碌有种宿命般的安然。
外婆生养较多,有几个夭折的,我猜测是因为破伤风,最后存活了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舅舅是老大,母亲是老二,下面有三个姨妈,最小的四姨比我的大姐还小二岁,只比我大了二岁,所以大姐每每喊四姨有些戏谑的成份。但因为是同龄人,关系倒是亲近。
小时候老爱往外婆家跑,她从来一副忙碌的样子,不让自己歇着,天气好的时候,她在田里劳作,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手里也总有活儿在忙,母亲忆及童年,说小时候想多睡会儿吧,总被早早地叫起来干活,现在我的理解是,外婆真是穷怕了,日子太苦了,只有没日没夜地干才能勉强生活。她爱劳动的习惯保持了一生,哪怕后来日子好过了,外公的退休待遇不错,足以保证二位老人的晚年生活了,她仍旧喜欢劳动,七十多岁的时候还种油菜,自已种自己收,吃不完,送人。她一辈子劳作,也不以为苦,她老的时候,腰板还是挺挺的,也可能因为受了阳光的眷顾。农闲时,她有时也到家里来走动,我们喜欢她的到来,她穿了大襟的褂衫,把头发梳成一个发髻,见了我们,听我们因高兴显得有些夸张地喊她,从衣兜里掏出几块糖果递给我们,糖果真甜,外婆是个可亲的老人。
长大后,外婆家去得少了,尤其是工作后,时间更不自由,母亲倒是带着她来我工作的城市看过我,那次给她很少的钱,她就非常开心和满足,觉出外孙女的一点孝顺,听说回家后外公也要分一半。我后来调来南京,也一直想让她来南京玩,她却以年纪大了为由不肯出远门了,老年人总有他们的考虑。外公2004年过世后,她一个独住,外婆有抚恤金,她吃用不愁的,可是她仍旧闲不住,还做来料加工,二个姐姐雇辆车接了她来,轮流在姐姐家住上一段日子,做点可口的饭菜给她吃,给她买新衣服新鞋,她笑开了花,逢人便说享外孙女的福了。
安弟2006年结婚时,特意开车接了她来参加婚礼,她很开心的样子,因为安是她非常喜欢的大外孙。那次给外婆拍了照片,留下了非常珍贵的四代人的合影,外婆,老妈,我和儿子。外婆头发梳得光溜溜地,穿的还是她惯常的大襟褂衫,显得干净体面。非常讲卫生,看见地面脏了赶紧拿扫把扫地。
可能还是因为一个人住,她营养跟不上,生了一场重病,都以为扛不过去了,老妈住在那里料理她的生活起居,几个女儿还是蛮尽力的,后来竟慢慢地好些了,不过身体大不如前,而且渐渐地有些痴呆的迹象,到底上了年纪了,身体,脑子都出现了退化。
2009年春节是在龙游过的,年初一,我们去看外婆,她仍旧住在那间老房子里的,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了,说起来是舅舅舅妈他们照顾外婆的生活,但我清楚这种照顾绝对只是普通的尽义务罢了。我们进去,她已经认不出谁是谁了,客气地请我们坐,请我们吃东西,弟弟凑到她跟前说明我是谁,她非常茫然,又似乎记起些什么,提到我的名字,说起多年前的往事,说我天黑了要回家,被她打了一下。我看着年老的,失忆的外婆,泪水不可抑止地流出来,不自觉地伸去触摸她饱经风霜的,刻满皱纹的脸,外婆好象吃了一惊的样子,把脸躲开去,好象不习惯这种接触,问一句:怎么了? 舅舅进来数落她,她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总带着一副给人添麻烦似的歉意,安静地看着,浅浅地笑着。我宁愿她的神志是糊涂的,那样就感觉不到人心的冷漠,才没有痛苦,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外婆。
外婆生于1925年,卒于2011年春节前夕,据称临终前身边没有亲人。我的老外婆就这样走完了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