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个小女人。
这么说大概是因为她很容易手忙脚乱,一肚子少女幻想,在陌生人面前总是有些拘谨,还有一些这个年纪的女人少有的天真和善良。
她一根筋,认定的事情难以改变,比如她执着地认为女儿就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学生妹,即使她最懂得我那点劲劲的小脾气和小叛逆。
她脾气不好,会因为我晚睡骂我骂到上班迟到,也会在我顶嘴时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后来在我爸的教导下我明白了不要逞一时之快,因为后果会很严重,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记性不好,每次出门都要一边大喊“我的钥匙在哪”一边满屋子转圈,然后在出门半分钟后用同样的方式回来找手机。但她记得我爱吃的菜,我用过的作业本,我喜欢的床单的花色,我回家的日期。
她臭美,每次我回家她都要把新买的衣服一件一件试给我看还问我好不好看,被人夸了会觉得自己是仙女,然后端着我左看右看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同时我也怀疑这位对我万分嫌弃的女人是不是亲妈。
她不善于掩饰,受了委屈故作平静的样子从头发丝儿都能看出不对劲,开心的时候眼角眉梢到脚趾头都充满喜悦。比如现在看到这篇文章的她一定一边摆着“也不过如此”的表情一边忍着笑抽搐着嘴角。
她老说自己不大聪明,打麻将老输,做事情也不那么利落,脑袋里装着许多自己也理不清的鸡毛蒜皮。大多数时候我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神经质,很萌的那种,她有时会像个小女孩一样旋转跳跃,炒菜忘记放盐,然后讪讪地一笑,端回去重炒。更多的时候她会明知故问好不好吃啊好不好吃啊,我爸就把头点得跟筛糠一样说好吃好吃。
她喜欢果冻,说看着晶莹剔透的很可爱;家里的小物件儿比如收纳盒、桌布、拖鞋都是粉红色大蝴蝶结;给自己买胖嘟嘟并不实用但很萌的水杯;逛街的时候总撺掇我去试那些碎花儿蕾丝的小裙子,和她相比我简直是一个假少女。
她喜欢看书,前段时间在研究《红楼梦》,看白落梅安意如张爱玲三毛,我柜子里的小说她也常翻,因此我的书上总有油印子和没摊平的书褶儿。她喜欢写,偶尔发表一些精致的文章,甚至曾经被邀请去给公司的内刊写专栏。几年前她还缠着我教她弹古筝,即使简谱和指法怎么都学不会,也坚持着每天练琴雷打不动。
她和那些世俗的,聒噪的女人不一样,她不善交际,却能解人意待人和气,她话不多,却语气委婉且不轻易苟同。她不争不抢不赶,永远保持赤诚和天真。她常常对我说做人要简单一点,快乐一点,通透一点,却支持我所有的不安分和野心。
她是个情绪化的感性的女人,她常说自己做不了大事,却能把一个家庭照顾得妥妥帖帖。她有自己的脾气,硬气,有自己的高傲与不迁就,也有一个母亲,一个妻子的温柔与周全。
她善良,敏感,她脆弱也坚强。
我知道她少女时期家境优渥,家里排行老三,上头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外公家教很严,她从小内向谨慎,含蓄小心,骨子里却有一股倔劲。她曾告诉我年轻时追求她的人很多,家里给她订了一门稳妥的婚事,她却与一个才华横溢敢闯敢当的穷小子在一起了,那个人就是我爸,他有次喝醉酒豪气地对我说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就是追到了我妈。
有年清明我在老家翻出了一沓尘封的信件,娟秀的字迹写着:“你的眼睛明亮,戴着帽子故作深沉的样子却像个小老头。” 她还写我:“她如今越来越爱美了,每天给她梳辫子,得换着花样儿才好。”我不记得她在什么时候写下这些信,却记得小时候每每电话响起,她都会乐呵呵地赶去接,幸福地笑上一整天。
上个月回家,晚上和爸妈一块下班,街上没什么人,她在前面骑着小电动,我爸在后面紧跟着开着车,车灯刚好照亮了路,她时不时回头看我们,他从容地控制着车速,一边看她一边笑。坐在副驾的我突然想到那句很流行的话:多庆幸,你嫁给了爱情。
在我接近20年的成长过程中,有很多这样的时刻。过去父亲常年在外漂泊,她一个人扛起照顾我的责任,陪我度过晦涩的十几岁和不太平静的高中。她为我流过泪,失过眠,为我忧虑紧张,吞下我少不更事冲撞的委屈。她包容着我个性中的尖锐但不允许我肆意妄为,常常一边对我严加要求一边暗自心疼。她怕我在学校吃不好风雨无阻地给我送了三年饭,研究营养菜谱,搭配着水果和羹汤,她从没说过辛苦,也从没给过我压力。
她还曾为我涨势严重的近视忧心忡忡,对我说:“你要是以后真的看不见了,妈妈就一直陪着你,给你当眼睛。”
每当说到母爱,我就会想起小时候夜里睡得迷迷糊糊她落下的吻,周末陪着我在省图书馆吃掉的点心,为我写的日记,给我收好的从小到大的作业本,不管我几点回家都留着的灯,还有对我毫无理由的相信和骄傲。
前段时间受到一些人际感情的刺激,给她发消息,她说想回家了吗,委屈的时候就冷处理下。我窝在被子里泪流满面。
《亲爱的安德烈》中有句话:“父母亲对于二十岁的人而言。恐怕就像一栋旧房子,你住在它里面,它为你遮风挡雨,给你温暖和安全。但是房子就是房子,你不会和房子去说话去沟通,去体贴它讨好它。搬家具时碰破了一个墙角,你也不会去说对不起。数十年后,你才会回过头来,注视这没有声音的老屋。”
在亲情的海里,没有人会失船。
我爸总说她是不问世事的仙女,我却觉得她身上有比谁都干净的烟火气。我深知自己拥有与她相似的性格,如她敏感,如她倔强,如她执着;我也深知她不希望我如此,所以这些年她越来越淡然,平和,顺其自然。她是一个可爱迷糊有脾气的小女人,她也是经过岁月洗练逐渐变得柔软而坚强的母亲。
即将20岁的我,和已经40岁的你,其实都一样,在岁月面前我们都是新手,都在学着解开自己的心防,了解与自己血脉相关的另一个体,了解生命的另一种可能。只是我还有横冲直撞的一腔孤勇,你已经固守属于你的城池。
多年的母女成姐妹。我自豪于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说我的眉眼与你相像,岁月在我们的容貌写下意味深长的注脚,提醒我们彼此的成就与延续,和脐带相连时就种下的种种可能。
我亲爱的小女人,也是我会用余下的一生去保护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