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29日下午,广州的冬天仍然维持在二十多度,而我却觉得透着一股股蚀骨的寒气。
在下午五点前,这还是个正常的星期三。当我暂时放下手头上的工作,刷刷手机看看有什么信息时,屏幕上一行字让我浑身一凉,妈妈在我们家的微信群里跟我和妹妹说明天要请假,因为奶奶走了。我刚看到的时候心里还没特别的难受,但在我打通家里的电话,准备说出奶奶两个字的时候,喉咙却像被一块巨大的鱼刺卡住了,无法发出丝毫声音,最后好不容易挤出了几个字:“奶奶是什么时候走的?”
赶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眼睛不自觉地红了一圈,鼻子不自觉地微微泛酸,脑袋不自觉地闪过一个个似曾相识的画面。距离奶奶家门口还有十米,我已经看到奶奶家门口的椅子上杂乱地放着一坨绿色植物,鞭炮爆炸后的残屑零星散落在门口周围,同时耳边传来一阵阵重复着阿弥陀佛的音乐,门口土地前放着一支摇曳着黄色火苗的蜡烛,将熄未熄。
我快步经过奶奶家门口往旁边的家里走,不敢往里偷瞄哪怕一眼。放下书包后,深呼吸了好几下,以迎接将要到来的现实。我缓缓走到奶奶家门口,破旧的床板上躺着奶奶的遗体。奶奶的身体被一张她平时睡觉用的被子严严实实地盖着,而脸则被另外一张黄色的纸遮挡着。她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平常沉睡时的姿势一般纹丝不动,但却缺少了匀称的呼吸和身体的余温。我呆滞了几秒,瞬刻眼泪如缺堤洪水般涌出,嘴上叨念着奶奶,奶奶。妈妈抽泣着扶我到奶奶遗体前面,让我给奶奶上一柱香,但我暂时无法反应过来,跑到了门口,屈着双腿手撑着膝盖,任由悲伤的情绪化作泪水倾泻而出。我一直在门外哭着,直到自己稍微冷静下来,便来到奶奶遗体前上了一炷香。奶奶遗体前放着一个插满香烛的香炉,香炉旁边放着一支蜡烛,白色的蜡油顺着两边缓缓流下,火苗在空气中忽高忽低地摇曳着,似乎随时就要熄灭。
之后一段时间,我一直处于一个无所适从、迷迷糊糊的状态,坐在厅里听着爸妈和亲戚们一遍一遍地说着奶奶去世前的种种表现。奶奶在去世前的两三个月,已经开始每天挣扎在疾病的折磨中,身体的疼痛使她彻夜难眠难以进食。她就像一片从大树上飘落于地面的叶子,枯萎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她身上愈发明显,鲜绿到淡绿,淡绿到泛黄,泛黄到灰褐。病痛的到来抹去了奶奶挂在脸上的笑容,原本圆润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干枯,嘴里的话题也从柴米油盐的琐碎事逐渐转成了对病魔无可奈何的叹息。有一天跟妈妈在楼顶晾衣服的时候,她跟我说:“人啊,活多少岁都不够,即使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都想用尽办法再活久一点。”是啊,人活着不就为了活着吗?
奶奶临终前的一段时间,她只能躺在床上。家里人都跟我说有空就多去看看奶奶,见一面就少一面了。可我却经常鼓不起勇气走近她身边去看她。说我懦弱也好,不够坚强也好,我在那段时间每次踏入奶奶的房间,我都被一股令人窒息的氛围所震慑着,让我不敢久留,也许这就是即将死亡的气息。房间里空气仿佛弥漫着腐朽破败的味道,与周围环境和物品无关,只与里面的人有关。我每次只敢停留很短一段时间,用几句简单的话语与奶奶寒暄一番便匆匆离去,我知道我心里一直都没准备好如何面对奶奶的离去,就像奶奶自己,一直都没反应过来,一直无法面对自己快要离开人世的事实。
爸妈和亲戚忙前忙后,一边定时为奶奶遗体前的香炉续上香火,一边清理着奶奶的遗物。香火在出殡前一直不能停,奶奶生前的衣物要全部一件不留扔掉。我时不时地站在遗体前发呆,不自觉地留下眼泪,姑姑跟我说我不要哭,奶奶不愿意看到我一直哭。我两只眼睛都有点肿了,草草洗个澡便睡去,因为明天一大早要起来准备送奶奶最后一程。
整晚啊弥陀佛的音乐声都在我耳边响着,无法真的沉睡。早上开始,送殡的亲戚们接二连三地到来,他们都为奶奶装上了一支香。对待死亡,也许是现代人唯一不能匆忙的事了。为丧事作法的那群人也来了,一个类似祭师角色的人在一张张纸上写下了奶奶的生辰八字以及后续出殡作法要准备的一大堆东西。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了,只有奶奶仍然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昨晚一样。
大家晕头转向地忙到了中午,负责出殡的人要将奶奶移入她最后的住处——棺材里面了。他们掀开了盖在奶奶身上和脸上的被子和纸,为奶奶穿上紫黑色寿衣。我在一旁伫立凝视,看奶奶最后一面。她脸上那种白色是毫无生机的白,只属于死亡的白。她的眼睛紧紧地闭合着,永远也不会再次打开。她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有到嘴边的话却没有说出来。她脸上的皱纹依然深刻,但已没了舒展与收缩的变化。她的手无力的搁在一边,手指微曲像抓住了一样东西,但已经僵硬无法动弹。
穿好寿衣后,我们按照祭师的要求,完成了一系列送别故人的仪式:为奶奶重新盖被子、为奶奶梳头、用沾湿的布条从头到脚扫过遗体、去附近河边取水、遗体入棺后往棺材里放硬币等等。这一系列的仪式都严格按顺序执行,而且执行时人的操作顺序也有不同的安排,人们都相信通过这些仪式能顺利让逝去的人灵魂得到安息同时会保佑送殡的人身体健康。这些出殡的仪式在每个地方都有,尽管形式不尽相同,但都秉承着在人离开这个世界后,必须要经过这种形式的洗礼后,灵魂才会得到解放,这个人的一辈子才算完结这一理念。仪式中有大量仿照现实生活实物制作的纸制品,如房子、房产证、冥币等等,人们使用日常生活的所见所想累积的经验虚构出自己在肉体死亡后灵魂将要栖息的地方也会和在世时生活场所和条件基本一致的准则,通过焚烧这些纸制品将这些在现实生活中象征着财富的物品带到灵魂居住的地方保证灵魂也能像在世的人一样过上好的生活。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火,似乎充当着连接阴阳间物体运输的通道。
经过将近一天的忙碌,棺材最终搭上了前往火葬场的灵车。坐在灵车上,突然想起长辈们说奶奶在临终前两个星期,已经开始逐渐接受了她行将就木的现实,嘴里念叨着希望自己快点死去,不用再麻烦儿女了。仅剩的希望就像蜡烛上微弱的火苗,最终化成一缕白烟消散了,奶奶也如燃烧殆尽的蜡烛,残留着一小节烛体与发黑的灯芯。接下来的每日奶奶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没有徒劳的挣扎没有绝望的呐喊,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长辈们总觉得奶奶在离开那天有着与往常不一样的征兆,回光返照般地一直想喝水喝饮料,意识清醒地喊着身边人的名字,直到离世前长辈们都觉得奶奶还能继续撑几天,结果转眼奶奶便撒手人寰。
车开了一个半小时,到了奶奶遗体的最后一站——火葬场。下车的时候天飘下了几滴雨,我怀疑自己看错了,但确实感受到。场内气氛异常严肃,大家的态度异常一致,每个人的神色都带着沉重。简单地办好手续之后,我们便在等候厅等候。不久我们便听到了广播读奶奶的名字,她的名字对我来说显得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它代表着奶奶,陌生的是这个名字以后可能再也听不到了。走到奶奶火化的房间前,外面有一家人在等候,我们排在他们后面。他们亲人的遗体已经进入火化室,他们在等待着,等待着领取亲人留在世界上最后一点灰烬。他们的眼睛里充满着疲惫,更多的是哀伤。在这个每天那么多已故之人的遗体来来往往的地方,活着人里的悲伤和痛苦更令人感到绝望。他们的眼眸像一颗失去光泽的宝石,暗淡无光。等了约半个小时,到奶奶的遗体准备进入火化室了,在来这里之前,妈妈叮嘱我们在奶奶被推进火化室的时候要大声对着奶奶喊,奶奶快跑,火来了。我想这是亲人们对逝者最后送别的希望吧,希望他们赶紧奔向极乐世界,免受凡间的痛苦。棺材慢慢被推进火化室,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随着一股股红红烈焰迸发,我们彻底向奶奶告别。黑色的浓烟飘在火化场的上空,与环绕着火葬场的绿叶格格不入。
大约过了50分钟,火化室的门再次打开,里面剩下的只有一堆白花花的骨头以及一粒粒黑色的灰烬。到处充斥着刺鼻的,物体燃烧后的味道,一颗颗灰尘扬洒在空气中闻起来还掺杂着厚重的味道,也许这就是火葬场专属的味道。我们把奶奶的骨头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一个大瓷瓮里,把它带回到自己的祖坟,将它跟先辈们埋在一起。在埋葬结束后,用这两天准备的所有香火蜡烛烧起来一个火堆。火苗窜得十分高,能把所有接触到的东西都化成灰烬,偶尔一阵风吹过,卷起了一些泛黑且正在燃烧的纸屑。
爸爸说,奶奶算走得安详了,真正痛不欲生,只能躺在床上的时间只有一个星期,现在离开也是她的一种解脱,不用再忍受巨大的痛苦了。听一个好哥们说过,人最痛苦的事是知其不可为仍要为之,在最后一个月的时间,奶奶也许就是从知其不可为仍要为之逐渐变为知其不可为而任之吧。
那晚,回到家,蜡烛的火苗还在摇曳,即使熄了,总会有人再点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