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咿朵朵
【1】
从我记事儿起,我的二大爷就是个精神病人。不过现在想来,应该不严重,因为我从没有见他犯过病,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话很少,走路的时候两只手背到背后,低着头,身子略向前倾。
我父亲弟兄四个,父亲排行老四,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有精神病的这个是二大爷。
二大爷的病并不是生来就有的。那时候大家都很穷,吃不饱穿不暖,听说修黄河给公分还可以吃饱饭。在大队地安排下,二大爷就去了。到了那里才知道,环境极其恶劣,二大爷又很实诚,干活卖力不说,还总是被人欺负。不久就病倒了,高烧不退,没有钱治,也没有人照顾,回来以后就落下了这个毛病。
听父亲说二大爷幼时其实很聪明,上过几年学,还当着班长。
因为这个病,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二大爷。
我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之后,二大爷就轮流在我家和大大爷家一起生活。
【2】
二大爷中等身材,微驼,脸型瘦削,黑而瘦。那时候父亲在30里外的铁矿上班,也是三班倒,我们姊妹都还小,帮不上忙。家里的农活二大爷分担了不少,他和母亲承担了家里主要的劳力。他不爱多说话,我经常看到二大爷在等着开饭的时候,坐在门口打瞌睡——头低下去,低下去,猛地停住;接着又来,如此往复。家里人喊他吃饭的时候,马上‘哦——’地答应一声,然后慢慢吞吞地站起来,去厨房端饭。
不知道为什么那声音我听着可怜……
二大爷无疑是勤劳朴实的。
那时候我家和大大爷家同住一个院子。一家一口大水缸,都是二大爷起早去挑水,把两口缸的水挑满,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冬。
那时候二大爷也就30岁出头吧。繁重的劳动让他过早的显老,身体也不好,有时候腰疼犯了,都起不来炕。常常母亲做好了饭,放到篮子里。去给他送去(二大爷住在另一个院子)。走到院子里喊二大爷的名字,他应了一声‘哎——’!
还是感觉那声音可怜无助……
而且二大爷的牙掉的也不剩几颗了,他拿着红薯面窝窝头小心翼翼地用仅有的牙咬下去,再慢慢地一点点咀嚼,在嘴里翻来覆去,好大一会儿才能咽下去。
【3】
对二大爷态度的改变是在我大一些以后。有一次,我带了一群小伙伴儿来家里玩,他们看到二大爷,一个个害怕的走了,任我百般解释都无济于事。
从此以后二大爷从地里回来,摘的野果子给我吃,我开始拒绝和厌烦。
“你不要给我弄这些,我不吃,我才不吃。”我大声呵斥。
我常常去山上拗蝎子,只为卖几毛钱。而以前二大爷从地里给我捎带回来的死蝎子(他没有镊子用,只能用石头砸死),我是很欣喜的,虽然是死的,也能卖了买些糖果。
然而现在,我会大声说:“你以后不用给我弄这些,我不要。”就走开了。
【4】
在一天傍晚,忙碌了一天,吃过晚饭回去睡觉的二大爷不见了。
之前他也迷过几次路,也没走远,家人很快就找到了。
可是这次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家里人开始托人,托亲戚四处寻找、打听。
十几天以后,有个亲戚捎来口信说:在她们家附近有个人,和二大爷的模样很相似。
父亲找了几个人匆忙赶了过去,十几里路。
是的,没错。真的是二大爷,他浑身湿透,躺在一个渠沟里。
只不过他已经死了。
"二哥——“,父亲看到了扑上去痛哭失声……
那一年二大爷40岁。
【5】
我看到二大爷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堂屋临时支起的铺上,头朝西,脚朝东。一套黑蓝色的中山装,穿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一顶有沿的粗布帽子,腰上系着麻绳,脚上穿着一双布鞋,双脚也用麻绳系着。
他仿佛安详地睡着了。我久久地注视着二大爷,回忆着过往的事情;平生第一次直面死亡,难以接受,忽然感觉死神一直潜伏在世间的某个角落,其实我们每个人离死神那么近、那么近,稍不留神,也许就会成为死神的俘虏。
灵棚搭了起来,村里的人自发地来帮忙。家里顿时热闹了起来。赶制了棺材,寿衣,纸扎等等。问题来了,谁来给二大爷甩牢盆呢。还有孝子游街。
经过商议,父亲和大大爷决定让我们几个堂兄妹为二大爷披麻戴孝。至于甩牢盆,就让我大堂哥来。当时大堂哥在外地上学,已经拍电报让他速速回家。我家只有姊妹三人,父亲认为凡事都有例外,女孩儿也可以当孝子。
就这样,游街的时候,组成了浩浩荡荡的有男有女的孝子队伍,甚是壮观。
到时辰了,堂哥迟迟没有赶回来。只有让我大姐摔劳盆了。大姐身形瘦削,家里人都怕她摔不碎,不碎不好。找了块石头放到灵前,大姐用力地向前一掷,“啪”的一声,牢盆顿时瓦片四溅。
出殡的时候,大家跪了一地,哭声一片,我一抬头看到父亲——嘴角下垂,嘴巴一撇一撇正忍着悲恸。父亲也看向了我,喊:“瞧你二大爷不瞧了?”
“瞧。”我哭着喊。
父亲一把抱起我,到棺材前。我扶着棺材的边缘。看到了躺在棺材里的二大爷,他紧闭着双唇,两腮深陷......
紧接着棺材盖被合上了。传来“呯呯乓乓”钉棺材的声音。
【6】
二大爷曾拿着捡来的5分钱,去买西瓜,瓜农很为难,这怎么卖呢!最后还是切了一块给他。
二大爷曾被村里的某人痛打一顿,二大爷回家没提过。无论何种原因,如果他有不对的地方,可以找家里人解决,为什么要那样对他。对于这个人,我不恨,但绝不原谅。
偶尔回老家,去到二大爷住过的老房子,房子年久失修,早已摇摇欲坠。那个土炕还在,想起二大爷坐在炕沿边上看着我微笑,露出零星的牙齿;想起他腰疼的只能趴在炕上吃饭;想起看电影的时候,他曾把我举过头顶,只为我能看见。想起这些不觉眼泪已滑落......
二大爷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咱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而我从没有梦到过二大爷。和父母亲提起,他们笑说,该是你二大爷早已去投胎去了,过上了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