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哲人曾经说过: 任何人,可以重活一回,都会成为一个思想家。十五年前,我也于那时踏入考场。在之后的多年里,我曾多次在梦中耿耿于怀,心里所想的,总是希望自己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然醒来时,发现自己仍旧是自己。我依然笼罩在高考带给的心态起伏中,并时常对那些蟾宫折桂的莘莘学子,怀有一丝艳羡。我当然明白我的世界再也没有、也不必要再出现高考了。
我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次在梦中,就像夏洛一样,又回到学生时代。我这样说,不是在缅怀青葱岁月,而是头脑在没有束缚的时刻,拂去杂陈,从潜意识中,看清心底始终纠葛缠绕的那个心结,在另一个虚幻存在中绽放开来。
可是当我选择重新作一回学生,却发现自己仍旧突破不了现有格局之禁锢,因而那个梦的最终,其结果丝毫没有改变:在梦中我懊悔、沮丧,我颓然望见,从前的那个我,依然如故,依然没能把握改变历史的际遇,去扭转人生航向。
这至少在梦中反映出,一个人多年以来在心里纠结不断、挥之不去的梦魇。我真真切切地发觉: 在那里,自己似乎比现实中的我更真实。因而醒来后,我反省自己,反省自己在意念里,为自己所创设的那个形象,可能不是真正的自己;反倒是,在梦中我心无羁绊,并赤裸裸地看到了原来自己就是那般样子。于是乎我长叹一声,怀着怅惘与失落,睁开双眼,望着天棚,呆呆出神。
可能是高考在我心底的烙印太深了!这原本仅仅是一次考试的考试,竟然让我从此心境急转直下,在笔直的航道上,突然一个急转弯,使我被迫将船头,划到另外一处来。
几年以后,研究生院里一位同样朴素的同学,面色凝重地对我讲,他要努力,他要进取,他觉得毕业后前途无望,所以他要报考更高层级的知名学府,去那里读博士生。我听罢长久无语: 心想这番说辞与鼓噪,与我从前、乃至昨夜梦中的自己,何曾相似乃尔!
为什么一个人的努力与成长,非要倚靠一次考试,才能得以验证呢?考试学习其实只能算是原本就自由惬意的人生当中的一部分,却非要在最是美好的年华当中,活得个青灯木鱼暮鼓晨钟的样色出来。
在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那一瞬间,我分明觉得自己感到最快意的事情,莫过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觉得这段晦暗莫测的天路历程,终于可以让我,不用再次涂抹上救亡图存的底色,终于可以安之若素地作一回正常人了。
更何况,一人之奋斗,终归要成为自然常态,且应把读书求知,当作是一种无须外力压迫、内化得不着痕迹的行为习惯才行。我似乎看到: 夕阳西下,落日在一张因悲愤得有些扭曲的脸庞上,留下一抹气壮山河的壮怀激烈,就像是刑场上的婚礼一般,力争要发愤图强,力争要东山再起。我看了看,叹了又叹,大概是觉得自己十足是心思老了,再也没有半点振作起飞的意味。
原因正在于: 家道中落时的世道人心,我曾体味过;学业失意后的人情百态,我亦曾感悟过,因而我对个人前途遭遇阻碍后,产生的情绪冲动、并极力想要力争上游的焦躁心理,颇不以为然。这个时节,人的心灵,貌似变得敏感,实际恰恰是因为太自卑,没能把一个阶段的心理结算,踏踏实实地埋葬在心底,任其腐烂化作泥土;反倒要在一片心灵的废墟中重新矗立,并以此为再接再厉之逻辑起点。那副德行,不像是那位败走麦城的将军,以为看遍了蜘蛛结网的百折不挠,就可以在滑铁卢战胜强敌威灵顿,一时扭转战局;那分明是一个杀红了眼的赌徒,最后一次的孤注一掷。他气急败坏,他恼羞成怒,他血灌瞳仁,他苦心孤诣,似乎是别人千不该万不该地中断了唾手可得的进步。你竟从来没有想过: 在梦境中那个远比现实更真实的自己,那个不幸有可能最不愿意见到的自己,恰恰是多年里逐渐累积得来的心结所造就的。而你习惯性的自我催促,正起到了催化剂的功效。
我纵然这般故作轻松说来,心中却始终没有释怀那场考试带来的心理烙印。我想起那个冬夜,自己晚自习回家,推门,点灯,屋里从黑暗到透亮,仿佛历经许久。我看见冰冷家中空无一人,心中落寞异常。黑夜之静谧,到头来便这般死一样的沉寂。我身处斗室,孤立徘徊,见到油滓未尽的桌面上的一张字条,方知晓父亲到不远的门诊处打针未归;而母亲,还兀自躺在遥远的病榻上,等待着人生当中至关重要的一次手术。我在夜幕飞雪中默默驻立,像一座雕塑一般,看着不远处一个病殃殃的身影,在黑白相互交织的迷离中,拖拉着躯体,慢吞吞地挪步,而我在风雪连天下,泪洒成冰。
胡适先生曾表达过这样的思想: 一个国家的文明,应立足于点滴渐进之努力与进步。这样的话,放在我个人上面,我想我们实在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奋斗与追求,放置于一个过于宏大辽阔的背景下。我认为我们要做点滴切实的努力,以便求得可以量化的小进步。我一想到这个思想,便不再把过往一些不太成熟的认知,当作今后继续前行的动力。毕竟,我为此付出了太大的心理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