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虚妄说什么痴狂
和尚不懂和尚愚氓
和尚念尽弥陀万事空
奈何佛不渡我
佛不渡我我便渡我
初夏,天印寺。
一个是惯跑江湖的女子,一个是青灯古卷的小和尚,相仿的年纪,截然不同的身世,命运的轮替,却让他们不期而遇。
他在天邈山下花间发现遍体鳞伤的她,大悲悯的和尚,总不至见死不救。他放下背上柴草,轻扶起她,这木鱼一般的和尚,却没有看见女子手中那柄细如银蛇的短剑。
他吃痛时,剑已深入自己的心窝。
她艰难地睁开眼,她愣了,她竟将一名素不相识的和尚杀了。
他无力地闭上眼,他愣了,他竟被一名素不相识的女子,杀了。
“和,和尚你...”她喘着气,惊惧地望着倒下的他。
“和,和尚我...”他喘不上气,只看清她惊惧的眼。
“和尚你可要起来啊,不然我...只怕会被你...压死...”
好在过往村民发现了他们,一个送往山上天印寺,一个送去山下回春堂。
女子伤轻,调养几日便恢复行动,这古灵精怪的女子,让回春堂大夫甚是头大。她没付药材钱,不仅如此,溜走时还顺了郎中几贴膏药。
天印寺,属皇家宝刹,当朝皇后未殡天以前,尝斋戒于天印寺中。而其亦受天子命,供奉着两粒迦叶尊者肉身所化的佛骨舍利。乃天下众僧朝宗之处。
若非那小和尚自幼便在寺中,上下皆识得于他,只依其资质,万不能为天印寺所容。
被送入寺内时,小和尚已与死人无异。师父智穷大恸,请示住持。住持心善,遂以佛门秘药予其食之。
六日不见起色,住持与众院商议,欲行法葬。
第七日,醒了。
智穷师父老泪纵横,捧着碗素粥一口一口喂与他,活着便好,活着便好。
不知是那佛家秘药神功,还是小和尚身强体健,数日便能入大殿诵经盘坐了。
不过,从此天印寺外院之中便多了一明媚身影,外院人烟稀少,大多是杂役与行脚僧寄留。女子又极为机敏,来去如风,并无人发现得她。她是寻那小和尚来的。于是,小和尚清净单调的佛修生活便被这多的一抹烟云霞色,改变了。
那双灵动的眼,拂腮的红,一身嫩鹅黄色羽衣,凤钗盘头,银铃寄腰,腕有双环镯,行步有风,竟将人的心神都摄了去。
“小和尚,小和尚,我叫小凤仙,唤你什么~~”
“十二。”
“那为何不叫十三呢?”
“师父发现襁褓中我的时候,我怀中只有一十二粒佛珠串。”
“小和尚,小和尚,那时我刺你一剑,可疼吗?”
“疼。”
“那也让你刺我一剑如何?”
“师父说出家人不杀生,也不能伤生。”
“·····”
“小和尚,小和尚,为何你头上会印六饼,而不是幺鸡?”
“那是戒疤。”
“结巴?我看你口齿清楚,虽是呆了点,也并不结巴呀。”
“·····”
“小和尚,小和尚,我给你带了叫花鸡,你可吃吗?”
“善哉,师父说出家人不食荤腥。”
“哦?烤鸭也不吃?”
“不吃。”
“蒸鹿尾呢?”
“不吃。”
“蒸羊羔?”
“不吃。”
小凤仙又将珍馐送至十二嘴边,“奸诈”地望着他,“真的不吃?”
十二闻了闻,咽了口水,“不吃。”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对美食还如此挑剔哦~~”
小十二泪流满面。
“小十二,为何你那么听你师父的话,他修了多年,也不过是扫地僧一名啊。”
“我笨,也没什么慧根,师父说我要苦修,我便苦修,师父说我要戒欲,我便戒欲。”
“那你师父真是个呆子。”
这小凤仙同小妖一般的,日午上山来,日暮归去,平日里神出鬼没。她陪着十二,问东问西,还作弄于他,他无奈,也并不放在心上。
他挑水,她便陪他挑水,他采药,她便陪他采药,他修花弄草,她便陪他修花弄草,他诵经,她便睡觉,他在溪涧温泉沐浴,她便........(我呸!)
他好奇,是什么样的环境,能让一个女孩儿如此灵动,宜嗔宜喜,水木清华。
她也好奇,这小和尚,老实得紧了。
飞燕衔花入芳甸,绿野长歌有荷笺。长天拂袖将太阳挡住,微雨便把暑热送去,清风绣影,鸢飞草续,百姓那红尘奔忙的生活也悠闲许多。
“小和尚!”
十二放下肩上水担,还未来得及作何反应,“啪”的一声,一颗松果射中自己脑袋,随之便是娇声巧笑。
十二揉了揉,“小凤仙,又是你。”
回首望去,小凤仙果是坐在那廊前飞檐上,双足款摆,戏弄地望着十二,“没错,又是我。”
小凤仙功夫不错,飞身一踏,秀足点地,如一阵风儿来到十二身旁。
“过两日便是中元节,小和尚,我们一起去放花灯如何?”
“这...”十二犹豫道:“还需问过我师父。”
“又问你师父!”小凤仙倒是急了,“我又不是恶人,还能吃了你不成!”
十二忙双手合十,喏喏言道:“阿弥陀佛,小凤仙,杀生尚且不可,更何况是吃人!”
“你!”小凤仙一时语塞,竟说不得这呆板的小和尚。
十二见她脸憋得通红,咬着嘴唇,艰难说道:“那如此吧,师父这几日会差人下山置办药材,药材不同他物,非交于心腹方可,若是杂役做了,他必不放心的,我若请愿下山,他应是许我。”
小凤仙闻言,转嗔为喜,轻笑一声,“好,那咱们可说定了!”她又觉得不甚放心,伸出夭夭秀手来,“拉钩!”
十二愣了,他还从未见此阵势,憋了半晌,终是双手合十,竟然向小凤仙深鞠了一躬。小凤仙满头黑线,摇了摇头,亦一阵烟般的飞离了。
两日后,耐不住十二的软磨硬泡,再加上他素日为人忠纯善良,师父智穷终是允了他。毕竟看着十二长大,予了钱银,仍是免不了唠叨几句,十二连声应了,而心思却早已飞到天涯云外。
这是他第一次下山,第一次去市集,第一次接触世俗之人,第一次吃夹了肉的菜包,然后吐了......
买办了药材,又按照师傅的嘱托与新老客商谈了些,但十二仍是听不得市侩言语,便找个机会开小差溜了,遂至西郊巷御风楼下,这是他们约定的地点。
时辰尚早,十二四处张望,毕竟这人事还是吸引他的。要说引人注目,还是那巷尾一方粗陋药摊,来往行旅似是在此扎了根,十二只见得左右各一旗标,一书“江山妙手”,一书“药到病除”,倒觉奇了,是什么江湖郎中有此神技?便也挤入人群之中,翻山越岭终是见那郎中真容,郎中咧嘴笑了,十二也笑了,竟是小凤仙。
第一次觉得小凤仙认真起来竟是如此凌厉,任你有十张嘴也说不过她的,即便什么疑难杂症,也能给你分出个牛马来。
在场百姓无不叹服,却并未有人购之,他们都在观望。小凤仙见此情形,向十二使了个眼色,十二会意,遂言道:“和尚要一副。”众人见着小和尚敢买,纷而争抢,不半刻小凤仙药囊已是一空。
小凤仙收了器什,提着钱袋朝墙角树下候了多时的十二晃了晃,得意说道:“小和尚,今天的生意有你的功劳,花灯还早,我请你吃饭。”
十二依旧坐着,闭了眼,默默拨这佛珠,缓言道:“和尚却不知,小凤仙的生意,竟是卖假药,否则和尚无论如何也不会帮小凤仙的。”
“你!”小凤仙瞪大了眼,秀目提溜一转,“嗳,你怎地知道这药是假的?”
十二倒是一本正经说道:“牛黄镇骨贴中你掺了三黄,蛇胆清淤丸内蛇胆味淡,想是所用劣等家蛇,还有......”
“停!”小凤仙即刻给他打住,这台要是再给他拆下去,恐怕以后生意是做不得了。
小凤仙放下钱囊,凑到十二跟前,脸靠得极近,几乎要贴在一起,十二双颊又噗嗤红了。“小和尚惯住佛家宝刹之内自是不愁用度,我们跑江湖的,没有资历与背景,只能为人呼来喝去,为了生计也只有如此,你可懂了?”
懂了?他当然不懂,他从未入过世,又何尝明白世人的艰辛?不过这次他决定不再计较,因为他饿了,放花灯前,总是要吃一些斋饭的。
御风楼的斋饭着实味同嚼蜡,只那小凤仙为自己点的素鸡甚为可口,连鸡翅鸡腿都做的逼真,甚至让十二想到寺中与自己作伴的乌骨鸡,真口齿留香。(你懂的。)
中元节,鬼门开。
家家户户门前点上长明灯,黄纸纷纷,冥火悠悠。十二迷了眼,天籁更深,倚楼听笛,这又是谁在为谁招魂?
小凤仙领了他,往草甸溪边去,子时将至,人们纷纷散了,要将这世界留与游魂野鬼,匆匆步履带不走河中花灯,由着它随溪水远去。
寻了地坐下,小凤仙升起火来,怀中掏出不知哪里顺来的地瓜,丢入火中。火舌燎尽,便可食了。十二不知,她竟能做出如此珍馐,他不知道的,还有很多,跑江湖,天地为衣衾,食不果腹也是常事。
食毕,小凤仙拿出自己折的河灯,予了十二,点上火,轻轻置于水中,它漂流得很慢,小凤仙却双手合十,桃目微闭,神态虔诚。
“小凤仙,你做什么?”十二不解问道。
“许愿啊,每年放河灯我都会许愿的。”她仍闭着眼,端庄得如同琉璃制成的美人。
“哦?那你许了什么愿?”十二又问。
“不可说不可说,说了便不灵了嘛。”小凤仙嘻嘻笑道。
“抱歉,是十二我多言了。”十二撇嘴,似有自责。
小凤仙乐呵呵,坐在纤长葱茏的草上,“你没有愿望吗?”她不解问道。
愿望?对于别人的世界,十二只是看,只有看,而他自己的世界,单调得就像一张白纸,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有的,十二没有愿望。”他眉间游过一缕忧色,又瞬间消失。
小凤仙望着随波行远的那一抹的灯光,忽而被吞没在黑暗里了。“你该有愿望的,你又不是佛。”她不信什么四大皆空的,人生在世,随性而为,纵情爽意即可。
自在飞花,呼来月牙,四方星陈,微雨点砂。
阴风携着生逝的怨与念吹啊,竟使这大地甚为寒凉,十二解下大氅,披在小凤仙身上。
小凤仙心内竟有些许触动,“其实我本非中原女子,而是来自西疆,我父早亡,我随母生活多年,因时势所迫我流落中原,我却回西疆不得......”她哽咽了。
十二从来都觉得小凤仙机敏无双,竟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故事。他默然,心中也勾起些许情愫,“我原在山中为人遗弃,师父偶然遇到了我,我没有家人,师父,天印寺的同门都是我的家人。”他孤单,即便这么说,他仍是孤单,他说服不了心。
他忽而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来,递与小凤仙,竟是那十二佛珠串。“这是师父发现我时便随着我的,长老们都说这珠串甚有灵气,乃克邪之物,现在送给你吧。”
小凤仙倒是愣了,连连推却道:“不可不可,这是随你长大的灵物,怎可随意赠我的,快收起它罢。”
十二摇了摇头,“我终日于天印寺中,本不需它的,而你跑江湖为生,免不了遇到些麻烦,它或能助你一阵。”
她望着十二,他的眼神依旧那么平和温婉,看不出任何波澜。小凤仙收了那珠串,又决心不白收它,遂旋步起身,瞬间贴近了他,竟嘟起樱唇在十二颊上嘬了一口,只感不够,又嘬一口,十二尚未来得及回神,小凤仙已御风一般飞身溜了。
他愣了半个时辰,脸已红成柿子了,他不敢动,也动不了,平日里他何尝被女子如此非礼过!
“设...设得我佛,十方无量,不...不可思议,其有女人,闻我名字,欢喜信乐,发...发菩提心,寿终之后,不....不取正觉....”他开始诵经了,他要向佛祖忏悔的,无论做错什么事,都要忏悔的,这件事,他觉得错了,错了就是错了,因为没有对的理由。事实上,有些事根本不需要理由。
他真是个呆子。
十凤缘(上)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