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第十天,周凡第三部小说以及接近尾声。虽然一部小说写完通常只是代表进度的50%,往后还有永远看不到头的修改。所以就这一点来说任何一部小说都不会是100%完成的。但对于他来说,写完就已经足够了。
第三部小说讲的是一个活了七百年的男人,历经时代的变更,最终丧失梦想,丧失继续活下去的欲望,但又没法自杀,所以设下计策引别人来杀死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从他写这个系列小说第一部的时候就有一个雏形在脑子里,到第二部写完,整个故事已经清晰而完整。虽然第二部小说至今还没有卖出去,可那没有妨碍他为第三个故事亢奋的几宿没有睡着觉。在那几个不眠夜里他整理好了开头,过程,还有两个结局。
这两个结局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原本他计划的结局是男人在弥留之际找回了曾经的梦想,最终安然死去。后来又改成男人没有死只是陷入了沉睡。这个结局是赵瑁宇提议的,按他的说法就是‘已经做了那么多努力,最后还是死路一条,估计大多数读者都不会买账,再说留个悬念不还能放到以后复活不是’。周凡很是诧异,那个一直坚持写冷门意识流杀手小说的家伙居然会劝他为了市场改结局。
二月的第十二天下午,他为小说打上最后一个句号。男人最终化为灰尘随风飘散,没有任何复活的余地。关上电脑,他瘫在椅子上满足的闭上眼,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得到救赎的男人。他在心底里明白写这个故事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意志,追寻梦想,宁死不变。这部小说能拯救他的灵魂,但拯救不了他的经济。
他站起来拉开窗帘,阴沉的天空没有洒下多少阳光,街对面起重机的轰鸣声将他拉回现实。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却依旧在忙碌。他们用双手建造起大楼,用血汗为父母,妻子,儿女争取幸福。而他浪费两个月,就为了拯救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
这一瞬间,他感觉被一把大锤击中脑壳,眩晕让他不得不扶住椅子的扶手。他想笑。如果明年再继续这么下去,就只能再往东走,像那些落魄画家和音乐家一样租一个小小的农家院去追求理想了。他开始想,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做什么自由撰稿人。说写小说不是为了赚钱,只是在自欺欺人,他当然想赚钱,而且还觉得自己能站着把钱赚了。他不是那个出海打鱼的老人,鱼骨也许能证明他是胜利者,但救不了他的生活。他很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写小说的,不是作家,就算是作家,也是一个一身铜臭味的作家。
挣扎着来到卫生间,他再次用凉水洗去焦虑。肚子咕咕一叫,他想起早饭和中午饭都还没吃。可冰箱里只有几片霉了的白菜和一颗发芽的土豆,米袋是空的,油壶是空的。砧板上一层薄薄的灰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饭了,而胡莉莉自从到快餐店工作以后就再也没有在屋里吃过饭。关上冰箱,他烧上壶开水,幸好咖啡罐还有层底。
这一次他没有放糖,凭着那股被苦涩提起来的精神,他开始盘算是不是真该换个题材去写。自己在北京那么多年也许该写个北漂。可转念一想,自己一来没有上过大学,没法营造一个美好的大学生活去跟社会做比较。二来也没有真正谈过恋爱,没法讲一个被现实折磨的爱情故事。他没法单纯靠想象来讲一个现实的故事,毕竟想象会把痛苦和幸福夸大,这么出来的故事要么就成了无病呻吟,要么就成了空洞的心灵鸡汤。
想到这,他在心里把北漂故事画上一个叉。
那么剩下的还有恋爱故事。对他来说,恋爱与爱情,就像小说与文学,一个是故事,一个是情怀,一个是有时间人物地点的事件,一个是人脑子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维模式。他知道所谓故事要好看,那就一定要有恋爱,但他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也许是所有人都谈过恋爱,所以才都要看有恋爱的故事?一旦把这两件事划上等号,他就不得不接受一个悲哀的现实——没谈过恋爱的小说家是不可能成功的。
说到底,什么是恋爱,什么是爱情呢?他想找出一个清晰,理性的解释,可又得在脑子里出现荷尔蒙,多巴胺之类的化学名词之前把这个想法扼住。这个问题就跟所有的哲学命题一样,道理简简单单,但从来不知道如何应用到生活里去。思考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他现在连自己跟胡莉莉到底是什么关系都不清楚。偶尔下班去接人家下班就算恋爱吗?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应该拿出更多的东西,或者,献出自己的全部。
这段时间,他发现自己在快餐店外面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胡莉莉穿工作服戴口罩干活的样子让他入迷,那与同事嬉笑打闹的举手投足,给他注入了无数灵感与活力。可每次回家的路上胡莉莉又都以沉默相对。这让他很难受。他知道要摆脱这种局面就得做出些改变,而在改变之前得先防止自己变回几年前的那个穷光蛋。
回到房间重新打开电脑,他翻出简历登上求职网站,眼花缭乱的职位信息让他很焦虑。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可以做编辑,毕竟已经出版了一本书。也可以回游戏公司做脚本和文案。再不济也可以去送快递。也或者…..
也或者,可以像某人一样抛下一切去流浪。这个念头像是翻腾起来吐气的鲸鱼,一尾巨浪下来所有去找工作的动力都被淹没进了脑海。他从来没有忘记这个念头,就像他从来没有忘记刘敏一样。放下鼠标,他闭上眼扫清思绪让脑子开始空转。宁愿疯了,死了也不愿意走上正道,也许有人注定就过不好自己的一生?
正当时间一分一秒开始白白逝去之时,音箱响起了一阵电流声。那是手机接收到强烈信号的征兆。不一会,铃声响起,手机屏幕上出现一张藏狐的方形大囧脸。是赵瑁宇。通常那家伙主动来电话都会问很多问题,然后兀自挂掉电话。所以按下接听以后他抢先开口。
“这次聚会你可又没来,几次了?”
“哎,太远啦,这俩月我在杭州呢。”
杭州也就比南京远一点吧。略过这个问题,他继续问。
“怎么,你也要常住西湖边啊?”
“那我也得住得起啊。这边太奢华了,豪车比北京还多,房价能低吗?”
“那不正好么,找个富婆把你包养了,下半辈子不就不愁了。”
“靠,我要是个二十的小鲜肉还能想想,这再过三年就三十了,都快臭了。”
“没事,腌一腌,变腊肉也好吃。”
“腌你妹。”
笑骂了一阵,赵瑁宇问了几个老朋友的情况,他说小陈打算回家了。
“回吧,回去也挺好。哦,对了,你多久没回家了?”
“大概……三年?”
他有个大十岁的姐姐在北京,所以爸妈过年时会到北京来。当然,老姐至今也是单身。
“那你还记的老家什么样么?”
“说实话……”
三年前他回湖北老家的时候,家里正遍地盖楼,很多儿时印象深刻的地方都被挖平成了地基。再回到北京以后他对家乡的记忆就变得非常模糊。
“不太记得了。干嘛,你要写乡愁啊?”
听筒沉默了一阵,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带着叹息的哈欠。
“你看,你,我,老陈,小陈,都是不怎么回家的,孙大个在回去之前也就过年才回家,侯二虽然是老北京,但还是跟我们合住了那么长时间。我想写写咱们这些不回家的人。”
“那也就是说你要写北漂喽。”
“也不能算是北漂吧,小陈一走估计老陈也就不会再去北京了,到时候就剩下你跟侯二那个老北京了,说北漂都是在北京漂着的,咱们这都走了,大概也不算北漂了吧。”
“那就谢谢北漂伤痕文学呗。”
“伤痕个屁,北漂伤心人那么多,你我算老几。”
“话是这么说…..”他还想再抬抬杠,但突然想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终于不写你那个意识流的杀手小说了?”
“我写啊,只是偶尔换换口味,写点别的,总不能老想着打打杀杀的不是。”
“嘁。”嘴硬。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然后问道。“写不赚钱的小说是什么感觉?”
“你以为我不想赚钱吗?”
“你想赚钱?”他反问。“你想赚钱怎么不去开个微博,写写青春爱情段子。顺道再励个志。”
说完,一声冷笑透过听筒飞进了他的耳朵。
“你以为那个很好写?咱们就没再大学里混过,你以为凭瞎编乱造就能让混微博,微信的千万年轻人感动吗?你以为你是谁啊,神段子手马良?”
“那至少写个励志嘛。”他没法反驳只好试图转移对话重心。
“我要励志了,还开个破车到处流浪?”连着冷笑两声,赵瑁宇用一句话做了总结。“不合适啊。”
听到这总结他笑了起来。没错。没混过大学,没谈过恋爱,写时下流行的暖心青春恋爱故事是不咋合适。笑了一会,赵瑁宇又突然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在过街天桥上输给一个摆棋局的老头一百块钱。他回答记得。大概这辈子他都不会忘掉。然后赵瑁宇慢吞吞的说道。
“我记得,你输了那一百块以后跟我说你就是想知道必输是什么滋味。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就是觉得自己看破了那个局,觉得自己能赢。其实我也觉得我看破了那个局,只是我没那个胆。谁他妈不是觉得自己看破了人生的局,谁他妈不想赢呢。你有那个胆,而且你已经把小说卖出去了,就这点,你比老子强多了。”
“强个屁。”他感觉心里的牢骚都开始从鼻子里往外冒了。小说就第一部卖出去了,剩下两部在别人眼里也许就是垃圾。整个故事八本他才写了不到一半,他想把那个故事讲完。
“我说,你当初是为什么离开北京的。”
其实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次。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不准确。一会是物价太高,一会是空气不好。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先告诉我,你离开那个花店老板娘时候为什么没离开北京呢。”
“离开了她,也没必要离开北京吧。”
他等着电话那头的死对头抬杠,然而等了好一会却等来了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我们这样的家伙如果爱上了一个人,就会开始自卑,自卑到自己讨厌那种状态下的自己,讨厌到某种程度就会开始逃。一边逃一边在心里骗自己并不爱她。”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还有什么然后。我们都是只想着自己不想负责的小屁孩而已,你以为道理懂得多就成熟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嘲笑。他不知道这笑声是在笑他还是在自嘲。
“怎么,你要说你是因为爱上了某个女人才离开北京的吗。”
“我只是提前预料到了这种结果,所以才离开了那里。”
装模作样的家伙!他在心里骂了一通,想起很多年前的聚会上大伙一致认定赵瑁宇是个逃避现实的人。如今大家都纷纷逃离了这里。不知为何,当初那个最先逃避现实的人现在到变成了追求梦想的人。
“你自己在外面跑了这么多年,一个地方换一个地方,不孤独吗?”他问。
“孤独?你觉得怎么样算孤独?”问题被抛回来。
“没有理解你的人。”他答。
“理解?哦,怎么,你觉得看过点书,懂点大道理,别人就没法理解你了?一边给自己造高墙,一边还想别人能理解你。别闹了,孤独不是身边有没有人能理解你,孤独关乎的是你能不能信任别人。”
他静静听着,而到说完也没有得到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这家伙一直这样,自己也一直都是这样。
“自由的感觉怎么样?”他再问。
这次答案没有再绕圈子。
“……是一无所有啊。”
或许终于是累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满是疲惫。过了好一会,他开始笑,电话中也传来了微弱的笑声,渐渐的,冷笑变成嗤笑,嗤笑又变成开怀大笑。他笑得弓起身子,仿佛听到这世间最大的笑话。他听到对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看到最强小丑在台上狂舞。电话两头的笑声是如此相似,仿佛手中的电话只是一个复读机,反复播放的都是自己的笑声。他们都在笑,但他也知道那头的那个人在哭。因为已经有一滴眼泪滑到了他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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