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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三轮车卖劲“咯噔咯噔”冲开浓雾,跃横山野,快马加鞭,挟着滚滚烟尘,向石硐里开来。他一路上不停地摇晃着车铃,在村头巷尾转来转去,那红色的褂子燃烧着火焰,在这冷清的村落间显得格外耀眼,连同他那充满野性的粗犷、响亮又欢快的歌声,一下冲淡了这恐怖与寒冷的清晨。
“哟,大炮,早啊!”看见的人都打招呼,他笑出来四颗挡门牙。
石硐外,一通意外的电话,“喂,你好,你是?”让千里之外的陌生俩人彼此有了联系。互问了姓名、作了简单介绍,俩人第一次聊天甚兴。挂断电话后她听电话那头猜想应该是一个温柔稳重的帅气中年男子,心中便有些暗自期许。她等那通久违的电话不知等了许久,一天、一周亦或是好几个月。夜晚她独自望着窗外、听着蝉鸣、品着月色、赏浩瀚星海,心就像失了魂儿,似没有着落。夜此时端详、宁静,海风竟收敛了些,没有了往日的咆哮,浪涛也没凶猛拍打礁岸,一波波浪花泛起涟漪,微风撩起她的头发,缕缕丝丝竞相飞舞,发丝与衣服摩擦,“莎吱”声一清二楚。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裹满白布的右手臃肿得像刚杀过的四五百斤的肥猪,被裹着的断骨脆碎四个手指的纱布鲜红的血液正伺机而动,入侵了这白色领地,在星光的照耀下格外耀眼。不假思索的她正靠在窗前,目睹远方发呆。一个陌生的电话才让她感到斜挂颈部的断手疼痛之感,乍一看:鲜红的沼地已侵略完毕,地面也染上了几许。她没顾上那么多,接上电话:“喂,你好!”熟悉的声音再次涌入脑海,侵袭整个身体,慌忙挂断电话,从头到脚深呼吸了一口气,还在犹豫要不要拨回去,电话那头又再次响起,还是熟悉的号码,电话铃声在整个屋子回荡,手略微抖动地拿起电话,心提到了桑子眼上。
“最近还好吗?”
声音颤颤微微地回了句:“不是很好,最近发生了很多事……”电话这头慢慢没有了声音。
他听着好像不太对劲。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又问:“可以和我说一说吗?”
她才放下了戒备心将她右手折指的事情告知了他。那晚,俩人畅聊了一个通宵,从她如何一人独自抚养三个孩子到他为何如今孑然一生,两人敞开心扉,好似有了依靠。半年之久,除了忙着工作以外,两人的唯一联系方式就是电话往来。
那时我才上初一,正值夏季,庭院里的杏树结的杏果儿个个玉婷饱满,在敲锣打鼓为姑娘们行及笄之礼。阳光透过杏叶,在石板上画了大小不一的圈圈点点。眼睛穿过手做成的圆筒从里往外看,可见色彩斑斓。微风拂过,杏叶抖抖身子,呼了好一大口气,甩去身上的浮沉,地板上的圆圈也随之舞动。我和弟弟正切磋石头剪刀布,先赢的可优先踩着杏叶印出的圆圈玩跳板子的游戏。围绕杏叶的弧形用白色粉笔画了一块长方形框,框里装有大大小小的长、正方形格子,格子里写上了奇偶数的阿拉伯数字。游戏规则要求奇数用单脚跳,偶数用双脚跳,并在最快的时间内完成,外框大概有50米远。一方在跳格子时,另一方可做干扰阻止对方前行,若对方脚落地或手着地,就要被淘汰出局,三局两胜。我和弟弟的赌注则是谁输了谁就要帮对方做一周的家务,赢的一方可以玩对方的所有玩具,并且要帮助对方瞒一件事,不允许向父母打小报告。这一件事包括:比如对方期末考试考砸了,把三十八分改成了八十八分;还有把大伯娘家的十六只小鸡放在煮猪食的大锅里炖了、四只放煤火的火洞里烤了……我们都在盘算着谁要为对方做多少周的家务、瞒几件事。母亲刚从猪圈里抬粪出来,把簸箕往腰右侧一靠,迅速向下弯腰,又接续挺身而上,猛地一甩,粪便一层接一层地堆积成小尖山,山上还咕噜咕噜地吐着热气儿。我和弟弟也有模有样地学着母亲的抬甩粪动作,弟弟当粪,我的双手当簸箕,为了更像母亲的动作便让他站得离粪近一点儿。做好立正姿势,先是呼气,后哈气,接着屁股往后一甩,头向上而掷,右脚前后磨地两翻,双袖挽臂,再由后向前助跑,顺势使上全身力气而推,弟弟脸栽进了粪堆,落了个脚朝天,“哇”的一声轰响耳侧,见顺势不利,我一溜烟地想跑,被母亲逮个正着。弟弟成了来自印度的“黑面脸”,两只鼻孔和嘴里还插着粪芊。望着这黑包脸的生面孔,我竟憋不住哄堂大笑。一棵粗如大拇指的棍棒鞭在了我的屁股上,这应该是母亲最生气的一次。夜晚月色皎洁,星星笑眯了眼,我被罚对着窗面壁思过。从窗户凝视天空傻傻发呆,幻想去往月神林一探究竟:嫦娥仙子腾月之美,茂密深林处的玉兔食什物……一席话将我飘渺思绪拉了回来。
“这孩子实属太调皮了,最是不好管的年纪,昨天才把隔壁邻居家女儿的脸用石头划了大口子,人家来家里闹事,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去抵债了,晚上被我打得劈开肉绽,全身红肿。今儿把自己弟弟推向粪坑里,我让她跪着自省……我还是出来吧。”她说完,挂断电话,长叹一口气。
她遇到心烦事就会在寂静的夜晚打一通电话,我多次窥探电话里神秘的声音,但每次都只能听见她说话。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在床头听了许久,最后一句话久久萦绕在耳边。听到床“嘎吱”响,我正准备匍匐爬去窗边继续跪着,她已经出现在我的身后,用手轻轻拍了我的肩膀,镇定地说:“洗洗睡吧!”那晚,她辗转反侧,或是突然在床边坐上很久,或是到庭院里埋着头走上几圈,亦或是将所有衣服折叠整整齐齐,像是有做不完的事,多了比平常时的忙碌,少了比以往时的喧闹。她忙活了一阵子,又回到床边双手抱着脚坐着。
这一次坐得最为挺直,她喊:“溪谜。”
我“嗯?”
她说“要么我…… 你们……”
我说:“什么?”
“睡吧!”
她躺了下来,我也跟着睡去。天还未揭去朦胧的面纱,蛐蛐在低洼处打鼓,蝉鸟在树梢处鸣歌,青蛙在田地里“打锣”,鱼儿在池塘里竞跃。
二零零八年,雨灾泛滥,村里好几户人家的牲畜被冲得不知去向。那晚,电闪雷鸣,狂风咆哮,雨发怒嘶吼,我从“嘣”的一声中惊醒,床和地板在轻微摇晃。
她爬起来说:“我去看看外面,今晚怕龙王大怒,迁移居所地,把房屋连同人卷了。”
我睡睡醒醒跟着她守了一夜。第二天,幺奶家的房里灌满了浑水和泥,一鼓熏臭味扑面而来,水上漂浮着许多杂物,两千多斤的粮食全被水淹没。我家房后的大树连根拔起倾倒在屋顶上,水泥板裂开了一条缝,钢筋中间弯下去了一截。
我打了哈欠,用脚试另一头睡着的人儿,脚踢被窝迅梭而下,衣纽未扣,一只袖子半空悬着,鞋帮一头散了架,身体前倾,栽了大跟头。打开衣柜,她的衣服一扫而空,八零年的军大包也不见踪影,老年机和充电器整齐摆在军大包的位置。向外光脚随小路奔去,层层浓雾阻挡了前方视线。
我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呼喊:“周师傅!”
没有任何回应,只听见摩托车渐行渐远的油门声。
回到家,手机上显示:“照顾好家和自己,带好小敬。”
我刚坐下,屁股都还没捂热,就被三伯喊去奶奶家里说有事和我商量。奶奶家和我家只是一道墙坎之隔。我家房子坐落于田坝的龙潭上面,每次下雨时,场坝的石角下会“咕噜咕噜”地吐露井水,周围的辣子草长得挺拔粗壮,同时那也是小鸡的快乐源泉,组成队伍在周边翻翻土,会大有所获。
三伯说:“她走了,你以后得靠你自己!”屋里的气氛顿时僵住,所有人陷入沉默。
我拨打电话:“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萌生了一个想法:“这家我管不了,外出打工也许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第二天电话拨通,我质问:“你昨晚去哪了?”
“我搬了新家。”她淡定自若。
期间她和我通过电话,聊不到几分钟,就说有急事要忙。那天,她过生日,电话里声音嘈杂,隐隐约约听到一个陌生男子在说话,我问是谁,她说都是她的同事,便没多想。
二零一五年,我胃疼得厉害,常昏厥休克,被迫休学,于是便和弟弟赶着客车来到她的身边。为了节约路费,坐上旅游大巴,正遇台风来袭,半路被司机丢在高速路口。手机关机打不开,拿着万能充找不到插孔充电,四周空无一人,又记不住电话号码,沿着路走了三个小时,找到服务区充上电给她拨打电话,他在电话里破口大骂,和熟人开车来到八十公里外的服务区接我和弟弟。他下了车,在路灯下映衬出了他瘦瘦高高的身影,上车后,我和弟弟不敢说话。
他向司机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儿子。”
司机随口说了一句:“你姑娘长得真乖哩。”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凌晨三点,我们终于抵达住的地方,她早早地做好饭等着我们,她消瘦憔悴了许多。房间不大,九平米的水泥房,楼板灰浆脱落一层,有些大快大块地吊着,右边的墙壁裂开了闪电型的两条缝。
他阔嘴巴,身材很高大,瘦骨嶙峋,青铜脸色,孤傲的两眼有些突兀,前半头油光铮亮,后半头稀疏花白头发,两边的颧骨大而方,一件褂子敞着两襟,露出结实有力的八块腹肌。
叼着大烟,他翘着二郎腿,挽起衣袖,抱拳叉腰说道:“儿哟,我们在哪做人做事为人坦荡,人家找不到一句话说,她娘的,哪个敢多说一句话,我抽他妈两大巴子!”
客人看了看他,微笑着说:“大哥这气派,哪个敢比,多少人都没有你的实力。”
待我们安顿下来,我和她住在西门一侧的另一间房,弟弟和他睡那九平米的屋子里,白天四个人就挤在一堆吃饭。每次吃饭时,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房间里只听得见夹菜和吃饭声,夹菜时小心翼翼。我和弟弟话最多,那一刻想表达就用抿笑。
说得最多的一句:“我给你添饭”,这是我们吃过最安静的一次饭。也就是从这开始,吃饭不说话成了常往墨守的规矩,每一次吃饭都是在尴尬僵硬的气氛中结束。
后来,二队里面的街坊邻居都不喜来我们家,远方亲戚来探亲也是当天就返回,我每次留他们住一晚或多耍一两天。
他们总说:“你叔那尊神佛,伫立那一动不动,严不语,凶神煞恶,是只吃人的老虎,没意思,没意思。”
他们建了一幢三百多平的自建房,12间房间,一个楼梯间,两个卫生间。二楼只贴上瓷砖,墙还没粉刷,一楼家具装修完花了近四十万,这些积蓄载了七年打工仔。他没爹没娘,年轻时行错了路坐了三十年的牢。他坐牢期间,父亲被活活饿死,母亲生病,双双离世,他没来得及尽最后一份孝。坐牢期间,曾有一个未结婚的前妻,女孩怀有他的孩子,在他入牢后,离开了前丰二队,后杳无音讯,至今未知。寨上有的人说他的孩子也许出生被扶养长大,也许还未出生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托人问过,找不到后就再也没寻找过了,那女孩后继没回来,也不知了去向。他也算是白手起家,因此,每逢人来,他都会将此事说上一遍。
“他娘的,老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没用妻子儿女半文钱,还抚养三个孩子,培养出两个大学生,砌了这么大的房子,外面也不欠帐。”他竖起大拇指拍着胸脯骄傲说道。
现实里大家都知道,他好喝酒赌博,成天无所事事就泡在麻将桌上,小钱他看不上,喜欢打大钱。
二零一七年,他总带回十多万,连她手断赔工伤的五万一起带了回来,这笔钱多数是她用类风湿关节炎、骨质增生的双脚,碎成渣的四指熬过一年三百六五天一天十二个小时,阑尾炎疼痛无法站立,一天仅靠啃白面馒头,钢筋抵着胸口缓解疼痛挣来的血汗钱。他们商量把这笔钱用在修房子上,他回到前丰后,整天以赌为生,蓬头垢面,饿时泡桶面解决,拿几百块钱给大姨作为洗物的小费,不到数月,这笔钱一扫而空,还欠下了十多万。有人给他介绍银行利息率低,现贷现用,来得快些,他听了后,又去银行借了几万,缓解了燃眉之急。房子没有修起来,正事儿也没做。她给孩子打的生活费,若没经过他的同意就会大吵大闹。每次生活费的来源都要经过他的渠道打出。
有一次幺婶给我打电话:“你叔每个月给你打多少钱?”
我回答:“600,不稳定的时候一个月半也是一样。”
幺婶又问:“这个月打了没有。”
“打了。”
“今天我看见你妈给他发800,他转的600给你,中间的200被他暂扣了。”
我一下无话可说,给她拨通电话问了事实:“他是不是每次都暂扣了我的生活费?”她不语,我便知猜对了。每个月她给我打的是600,我体贴她抚养我们辛苦,常勤工俭学,做过家教、打过工、发过传单、销售、大棚,凑合凑合,也紧着够用。我便回想以往,有时600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生活费迟迟不下来,这中间原来还有这条道。
只要有人给予回应,他又继续:“你看洞门的吴家,至今房不像房,人不像人,狗日的是个鬼,子不孝,妻不敬,老子做事对得起天负得起地。”他最喜说大话,吹大牛,寨上的人都叫他“大炮牛”。
每次回家到石硐镇上打摩托车,他们都会问:“去哪?”“去士贵家。”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士贵是谁,说是“大炮牛家”,就知道是哪里了。
“得勒,上车吧!”在石硐镇上打车,会遇到很多熟人,你给他们聊上我叔的时候,他们精气神十足,会给你说上一段笑话剧本,讲上一惊天动地的故事,但也会感寒风袭袭,瞬间经历酸甜苦辣,春夏秋冬。
不知为什么,和他待在一起,我总感觉一股阴冷之气,冷嗖嗖的。相处了十多天,也没缓解这种气氛。我越觉得他有些高深莫测,我猜不透他的人,看不懂他的心,随时变测莫化,似熟悉又陌生。一次吃过晚饭,母亲和弟弟外出散步,就留我和他在家里,他咳嗽两声,开始给我讲道理。
“你知道中国成功的有哪些人吗?”
我随口说:“马云?”那时我还不认识马云,并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物。
他继续:“那你知道马云为什么成功吗?”
“不知道。”
“因为他妈的马云没有读书,世界最厉害的人十个里面都是有九个没读书的,捡垃圾也能成为大老板,做有钱人!”
我心里想这是什么破道理,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周恩来为中华崛起而读书,鲁迅弃医从文解放中国人思想。老师教我们读书是最好的出路,知识改变命运,面对他说的话我一脸疑问。
“现在厂里大把的学生,工资还没普通老百姓的高,读书能有什么出息。”
“谁说读书没有出息。”
“你懂点事。”
“我就要读书,我还要考研。”
我们争执了半天,他气得面红赤耳,吼了我一声:“你他么倔什么!”
我觉得很委屈,从那时候起,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也许开始我们就没有彼此信任过,而是顾虑和猜忌。后面,他教我骑电瓶车,故意支开了母亲和弟弟,又向我提了一次别读书的想法,说得比上一次还多,我的脚踝被电瓶车脚蹬的架子刮得血淋淋,他也不管不顾。我和弟弟只差一岁,却比弟弟早熟得多。
我向他侧面提了要求:“你待她好,我们长大一样孝敬您。”
他告诉我:“若要保住这个家,什么都得听我的。”
“一家人和睦才算幸福,万事商量,民主决定。”
“在老子面前,我就是天,我说话做事从一不二,听不进我就要收拾人。”
我算是明白了,说不通便不说了。他坐在电瓶车的后面,我重心掌控不稳,直接开着车向前方撞去,眼见要落入江中,他一个急刹转弯,地面火花四起,车轮卡在了江岸上,我和他被甩出很远。电瓶立即燃起了火,焚了全身,我的右脚磨开了大口子,留了很多血,半边脸淤青,晕了过去。醒来时住了院,他右手蹭了点皮,这件事作为交通事故处理。我不敢想,当时他不刹车,直奔江中,又会发生什么事呢?那次住院两个星期,一条腿瘸跳半年。一年以来,我没主动和他搭过话,中间的交集都靠她来完成,后再也没提过这件事,这份阴深气息又加重了些。
有一次,我和她聊着小时候发生的所有事情,突然门响了,他走了进来。我和她都很诧异,他走路无声无息,在门外站了多久我们一无所知,我们说的话他听了多少?他是刚巧路过那里,还是早有准备?此后,我和她聊以前的家事都开着门或是他在时我们一概不论。在他面前,说话做事都要分时段、看场合,平时都在外读书、工作,逢年过节就去他那里,时间待得短一点倒还好些,住上十天半把月就会压抑,头顶乌云,散不去。
二零一八年永康夏天的夜市,高楼林立,街道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人群涌动,霓虹五彩缤纷,晚霞披上了七彩大衣。从四景河到月桥,四五百米的街道两边满是摊。有卖水果的;卖衣服的;卖花鸟的;卖陶瓷的;还有卖泥人的;卖头饰品的;卖吃食的。
“高价回收旧手机,十元一个;两元,两元,通通只要两元;浙江温州,浙江温州,最大皮革厂倒闭了,老板吃喝嫖赌欠下3.5个亿,带着小姨子跑了。原价两百多三百多的钱包,现在通通20块……惊爆价!惊爆价!现在开始啦!帅哥靓妹这边看,先生太太这边瞧,你们手拉手,请往这边走,东走走西走走,该出手时就出手!来我家超市买优惠买实惠,买来买去买机会”等各种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煮成翻滚的热粥,喧声鼎沸,沿街设摊的商贩个个高声吆喝,露着笑脸,向顾客殷勤地兜揽生意。往前走,有一处很不起眼的摊位,这个摊位没有灯火照明,摊主也没像其他摊位的人吆喝,只是向别处的路灯借点光影,抬条小凳安静地坐在那里。旁边是装满梨的三轮车,中间摆放着一面很老旧的箱纸,上面写满歪歪扭扭十元三斤几个大字,不仔细看,认不出来,字的每一笔各走各的,完全找不到主儿。摊主鞋子沾满了黄泥,眉目的皱纹里隐藏着数条泪痕,携带一身疲惫的他此刻卸下包袱,打着屯儿睡了去。他走上去,拿走梨啃,梨的脆响声唤醒了老板。
“这梨对多少钱一斤?”他问。
“十元三斤,不甜双倍赔钱。”老板有气无力回答道。
“给我来二十元的,给老子把斤数称足。”
“得勒,都是熟人,这点我还是清楚的。”
说完,老板拿起了点数称了起来,称好了将梨递给了他。
“称好了,还多送给你两个。”
他拿在手里掂了掂重量,看向老板:“确定称足了吗?”
“称足了。”老板肯定地回答。
他向别的摊位借了一把智能称,将梨重新称了一遍,六斤的梨称下来四斤不足。
“这是称足的吗?”他刚说完。
就迅速把梨往摊位一甩,摊主还没反应过来,鼻子便迎上了狠重的一拳,血当时喷涌而出。
“你他么的,老子给你说人话你偏不听,称时再三嘱咐你称足,今天老子教你怎么做人做事。”他边说拳头又使劲向摊主打去。
摊主想要反击,却被他拎着头发掀了个后仰翻,重摔在了地面。
摊主在地上翻来滚去,哼哼唧唧,大声呼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四周的人纷纷围了过来,指指点点。他见状更冒火三丈,砸烂整个摊场,随手拿起板凳就要往老板的太阳穴砸,周围的人拉住了,才幸免一次灾祸,老板吓怂了,拿起手机要报警。
他骂道:“你个狗日的,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警察来了我也要嘎了你,我来帮你报。”
他自己拿了电话打了110:“喂,永康市白杨路6号街发生斗殴事件,请赶快来处理。”
老板怒吼道:“这里是我的地盘,今晚我的兄弟齐聚,你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他面不改色:“天王老子来了也无济于事,今晚我就让你死得其所。”
大家都在相劝,说年轻人不懂事,看不长远,让他别计较,大家在外面谋生都不容易。警察到达现场,将现场保护了起来,他说了来龙去脉,最后让摊主赔了钱,他没接手。
走时说了一句:“就当他教的教育费。”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二零一九年,“三果一蔬”投资项目引进了石硐镇。农田被征收,建大棚工程拉开帷幕,外地来的工程队驻进了前丰村,刘老板和他的工人们租住了我们家。那个严冬,寒风刺骨,他站在家门口,眼睛不停朝路口眺望。到了黄昏,一辆东方卡车开进了我们家院坝,他和刘老板握了握手,将他们引到二楼住下,晚上闲来没事就陪刘老板喝上两杯,吹着大牛。打好关系后,刘老板将建大棚工程交由他负责,上下由他打点。他是一个洞察力高,思维敏捷的人,测算几百万几亿的工程费从不动笔。她则不同,每做一天就要如实记下,到月末,再用计算器一笔一笔加上。他做过很多大工程,几百个工人的工时工天,脑里冥想,心理测算,不上四分之一个钟头就算得明明白白,丝毫不差。
工程队里有人开玩笑:“杨周,你得算明白勒,不然结算工钱时要被群殴喔。”
“去他妈的,老子做事你放一千个心,存一百个胆,这点事做不好我吊狗尾巴甸死球了!”他昂首挺胸。
旧衙坝,有些不太平,今天这个老板携款跑了,明天那边工程烂尾了,后天所有施工队的人集体罢工了,或是有人从大棚顶上摔下来砸伤了,或是工人去政府里讨债要公道了……在他的包工队里,上有花甲、古稀,下有弱冠、而立、不惑不同年龄的工人,有些建筑经验十足,有些是专业户,也有的是零基础,靠蛮力谋生;有些是本地的兄弟朋友、街坊邻居,有些是外地的打工人,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建筑工队。他刚入手买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鲜红鲜红的亮。刚买的第一天,他就开着三轮车从二队向一队炫了一圈。
见到他的都说:“哟,大炮牛买车啦,真酷哟,不错不错。”
他听了兴奋:“以后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拖运全包在我的身上。”
材料到齐后,所有施工队就开工蛮干,他也毫不逊色,领头干在前面。他的队伍建好了三个棚,其他的工程却连棚顶都没盖。
工队里面的人说:“大炮牛领头就是好,挣钱身体长高高。”大家忍不住哄堂大笑。
开工的第一天,他的工程进展得最快,但好景不长,第二天就落下别的工程一大截。原因是六号棚争吵得厉害,有一个叫大勇的小伙子给他递材料时稍微慢了点,他将材料踢下,反手给了小伙子大巴掌。
“妈的,你个死脑筋,叫你这样干你偏要那样干。”
小伙子不服,直接辞工不干。那天,所有人遭了殃,都被他痛骂了一遍。第三天工人开始由二三十个减少到十来个,他心里越干越不痛快。
“你他娘的,猪脑壳的,不会动哈脑筋,你脑壳里面装的是豆渣。”他变着花样骂。
到第十天,他的工人一个不剩,很多人都向老板反应投诉他脾气暴躁,逮人就骂,怼人极强,不给人留活路,干完活的工人都怕他不给工钱。老板知道他臭脾气不好,但人聪明能干,也没多说什么,工程还是交给他负责。工程队里一直闹债荒,隔壁王老板携着三百个工人的过命钱逃跑,所有人都等着这笔钱养家糊口。大棚公司拖欠农民工资,寨上人去报案都无济于事,眼见不到希望,大家垂头丧气,政府拿百姓和王老板也没辙儿。
大家都很绝望时,他在村里面第一个站出来,把所有村民集在一起,商量如何追债。大家兵分两路:寨里的村民负责去政府拖住时间,每天班也不上,就抬着板凳坐在政府里集体罢工,不给工资就退还土地,将田地还原成当初的原样,让政府工作无法正常开展;他则带着三个兄弟外出追王老板。不出三天的时间,政府答应年底多给土地分红,工资按时发,他带着王老板回来,王老板坐了牢。他又集聚了一次村民,把所有工人工资一一结算,如实分发,且吹上一番自己是如何做到的。所有人兴高采烈,拍手叫好,今天在这家坐席,明天他家请客。他的工队又从零到有,村里的人都抢着来他的工程队抢活,表示愿意他当包工头。人们知道他不会拖账,而且有办法把钱要回来,有保障。他的工程号角再次吹响,即便他说话难听,泼皮无理,大家也都相视而笑忍着。
国家统一规划大棚旁边的地不允许种农作物,全村违背政策种上了玉米。玉米长高被政府发现后,下发通知全部把大棚边上种的玉米砍了,唯独我家的形成了一道靓丽风景线,安全生长,政府不敢砍。每次来砍,他会提着一把刀站在种地的玉米旁说道。
“老子膝下无儿无女,上无父无母,种点包谷养老,你们这群不顺眼的硬是要闯老子硬伤,走老子路,让老子无路可走,今天你们敢跟老子砍,老子就让你们先倒在包谷前面。”
就这样,我家的玉米大丰收,村里其他家的未见到出生的太阳,颗粒无收。他自己去街上买玉米种,种后由于年干旱,种子不发芽,他找到卖种子的公司,告上了市场监管局,公司答应赔他种子钱,他不干,一直闹。无奈之下公司从贵阳开车来到前丰二队勘察,赔了种子,买了八包肥料,给了他一千多块钱,他才放手不搏。
我家有一只名为小黑的牧犬。从小黑出生长大到成年都是他亲力亲为照顾,每顿饭过后,他都会给小黑舀上一大碗饭,饭里放一些肉和热油。给小黑拌饭时,他会将成坨的饭擂散,掺点汤加点肉油又用回风炉的揭勾沿碗一侧顺时针搅拌,再用食指伸向饭里试热,如果烫就哈口气吹一吹,待温度适宜再给小黑端去。小黑双耳直立,全身由黑白组成,四只脚穿上名贵的白色肉袜子,脚掌粗大,身材魁梧。二郎神拥有三只眼,小黑有四只眼,眼睛上面有两处白色,像极了眼睛随时在窥视。
有人拿这个说过笑:“小黑上面的两只眼睛是他安装的监控器,三百六十度旋转,真机灵。”
路过门外你会听到小黑在吃山珍海味,捅饭的声音响亮,直立的双耳也伴着节奏扑打在脸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其他人想摸小黑,小黑就逛叫,所以只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小黑总是寻不见踪影儿,白天夜晚跟着他打麻将搓子儿,他上山干活,它望风看哨;他上街赶集,它狂奔而行;他窝家起居,它梦乡嗜睡;它就是他缩小版复制的影。村里的人习惯地称呼他“大大炮”,小黑叫“小大炮”。他们都说他养什么牲畜都像他的性格脾气。这只小黑也怪,除了它之外任何人想要接近他或饲有行动时,它就朝着人“汪汪大叫”,随时准备由后向前谱扑的预备动作。一般都没人能触摸到小黑,在洞察力和性格方面,它和他很像,燃点很低,一点就爆。
在我的记忆中,他似没有笑过,时刻紧绷着一张脸,不知道的以为谁欠了他的几百万。他最大的乐趣是和家里面的动物们对话聊天。有一次吃饭时,小黑习惯地呆在他的身旁,嘴巴大大地张着,流着瀑布的哈喇子,望眼欲穿地看着他夹在筷子上的食物,用它穿着珍贵而性感丝袜的大脚用力地搭在他的大腿上,左脚依着,右脚不停地拍打,唧唧哇哇说些我们听不懂的狗语。
他这时会微笑着回应:“噢!我们家小黑想要吃饭啦,小黑也饿啦,来来来……”他把夹的肉扔向小黑。
小黑吃完,又同样的动作眼神重复地示意着他。
他瞬间秒懂:“小黑还没吃饱呀,再来一块,吃好喝好要看家喔。”
不管有客没客在,他都毫无顾忌,先喂小黑一口,自己再吃一口,有时小黑跳起接食物碰到筷子,他也毫不在意,继续夹着菜赶着饭。和姨妈一起摘辣椒时,聊到各家家常。
姨妈说:“你叔和他那口好看得很,你一口,我一口。我们家从不让狗进门,每次想着这景象,我都吃不下饭。”
他打麻将输钱时会萎靡不振,整个人缩成一团坐在回风炉旁边。头靠在炉子上,烤着火打着盹,不停地抽着烟,眼皮有些下沉,脸更拉低了些,若有所思地望着炉柱发呆。出现这景时,我和她都不喜欢他待在家里,希望他一直在外面溜耍,吃饭时才回来。若是这样,他喜欢找茬,当天我和她又得被说上几个小时或是好几天,逢人见面就说上一次,他看什么都会不顺眼。我们做菜的方法不一,心里想着只要做得好吃就行,在他这里就过不了关。
每次炒菜,他就吼着指挥着:“油要烧泼辣,火要开最大,下锅要狠快。”
你做得和他言行不一,他火急狗跳,迅速从你手中抢过勺,用锅铲对着你,像是吃人的虎,脱口大骂。
“人家哪家一进门吃的菜都很像样,一个似一个,婆娘姑娘都懂做吃。我们家,除了离开老子手脚做之外,娃儿婆娘哪个做到吃,做些辣椒水吞都吞不下去,像吃那臭狗屎差不多;煮个汤油不油,素不素,不如直接掺水煮,煮得像猪食一样。有客人来我们家吃饭,人家吃都吃不饱,走了之后还要着人家操嘛。”
“老子说话、做事,门前屋都,没哪个敢跟老子犟,老子说一就是一,就连去饭馆里面吃饭,菜不符合我胃口,老子都要日操他两句,教他做人做事。敢跟老子板,老子说话从来说一不二。”
他一骂就是一整天,如果你搭话就会火飞冲天,逢有人来做客或者有人路过家门口,声音越说越响亮、起劲。眼睛转向路人或客人,又朝向你,两眼瞪着,二郎腿翘得很高,精气神十足,反复重复,满口讲着他的大道理,从门口说到门外,从门外说到路边,从路边说到寨子里。我们自己听着烦,别人听着尬,刚开始的一遍两遍别人会给予应答,后听多了笑笑不说话。我们不回应,他说顺了,就舒服了,虽是耳朵听着,但此刻心里定是极不舒服,想暴打他一顿,真想让他赶快闭嘴。
五哥说;“我路过你家门外,你叔站在二楼打电话像是几个人和他吵架,声音洪大,有时哈声大笑,有时脏话飞天。”
白天撒过大泼后,心里的气顺畅了。小黑有些坐不住,纵身一跃,摇头摆尾,脚掌指了指外面,他用手抚摸着小黑。
“小黑想出去玩了,今晚我们去哪好呢?”说完带着小黑哼着小曲儿游逛寨上。
后来,我把我的猫带回了家,他早晨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我的猫说话。
“小花呗,你玩来啦,你去哪玩嘛,玩得开心不?”边说边把花呗抱在怀里用脸蹭。
花呗先是对他不理不睬,后面也会翘着尾巴跟着他到处跑。在家花呗之前,他从山里捡回来一只流浪猫,取名叫小黄。小黄很有灵性,像死去的小黑一样,会主动贴贴,跟着他劳作、玩耍、赶集,是个小跟屁虫。他除了打麻将外,我们家的鸡、猪、鸭、狗、猫,地里的农作物都是他负责,种的玉米、油菜、大豆、辣椒等农作物是石硐镇二队里丰收最好的一家,养的公鸡十多斤,漂亮而肥美。闹鸡瘟、猪瘟那一年,别人家的鸡、猪生病亏损,他孵化的鸡仔只只破壳,六只猪安然无恙,只只四百多斤,二队里的人都来我家杀猪买肉。猪肉卖了好价钱,他笑得吐露出四颗大门牙。晨起,一群鸡鸭猪群哼唱欢歌守在门口,待他喂食;傍晚,他哈麻将而归,狗在他的后面蹦蹦跳跳,猪向猪圈外探出了机灵的头,“嗯嗯嗯”地给他打着招呼,眼睛闪得像星星;鸡群跳着摇滚舞屁颠屁颠从远方赶来;猫围着他的脚转圈圈“喵喵喵”。所有动物齐聚一堂,他手忙脚乱,穿梭在鸡群之间。
太阳喝醉了酒,黄昏降临,霓虹漫天,群山静静流淌,鸟儿栖息欢笑,炊烟笼笼升起。乡村的山坡上,小溪旁,奇花斗艳,微风舞醉,老人河边垂钓,孩童卧岸拨蓬,河面泛起涟漪,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正在沸腾,他轻轻抚着花呗的脑袋,“咯咯咯”的给鸡群们进食,弯着腰卖力“嗨着……嗨着……”给猪仔们清理粪坑,穿着水桶鞋,系着围腰,提着管带奋力给油菜花浇水,拍拍手掌,向掌心“扑”地喷了哈濑子,又继续“嗨哟……嗨哟……”倔强翻着土。一对妇女推着婴儿车从旁散步,向他打着招呼。他扑扑身上的灰尘和泥土,将衣服脱下拴在裤腰上,洗了洗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用里面的衣服擦去手上的水,眼睛眯成一条缝,迫不及待地把人家孩子拥入怀抱,言语亲昵,哄着别人家的孩子。
“你是不是想吃糖,你要吃粑粑不,先叫我,我拿钱给你买。”
从婴儿车里轻轻抱起邻居家的孩子,小心翼翼将孩子亲亲,举高高 ,用各种方式去哄孩子开心,孩子笑他也笑。
此刻,我寻着光望去,严峻的脸庞笑逐颜开,巍峨的大山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蹒跚,笔挺的身躯有些佝偻,一缕阳光照入我的心间,“大炮牛”“大大炮”的身影烟消云散,那一波碧海正释放着多年躲藏的温暖……逆着光回想,他父母不在,妻离子散,常以孤独处,不善表达,“怒吼”成为交往媒介,威武的身躯下也有无涯。我瞬间明白,从那一刻起,他嘶声竭力的怒吼我默以习惯,不再争吵,不再抵抗……
他一袭鲜红色的褂子,身材修长,高挺鼻梁。浓粗的剑眉,双眼圆睁睁,唇角高高扬起,依然地蹬着那辆三轮车,在寨上转悠、吆喝。一边吹着清亮欢快地口哨声,一边就用一块洁白的布擦拭着车身,两个车轮子擦拭锃亮照人;抖一抖那块搭膝盖的淡黄色上印有大红花的毛毯;嘴里发出“嘿嘿”的笑声,砸一砸干裂的嘴唇,狂飚卷尘,向北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