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以南

如果要提笔写点什么,第一句想到的就是小仲马所说——只能平铺直叙了。

平铺直叙是记忆的铺陈。你想起好多她们的脸,像海棠花未眠。过年前小巷子卖臭豆腐,用塑料杯子装着,热腾腾冒着气。她家的大院,凌晨溜出去上网时铁门发出轻轻的震颤声。她边敲字边大口喝加了冰块和炼奶的速溶咖啡,廉价但是是青春的味道。那时候,她尚不足以和全世界抗争。后来她成功了,去了你想去的北方。那年夏天她穿民族风的绣花鞋,依然拉起窗帘不分昼夜地看片子,在凌晨放低音提琴吃打包的蒜蓉油麦菜。她抬头的一瞬间,你看到她脸上平静的茫然。凌晨三点她抱着大熊在北京街头游走,你却觉得安心。

从前的五月,春日的花张扬着要伸出小区的铁栅栏。你骑着车,只为买一杯可以打发一下午的黑咖啡或者花生牛奶。你在河边写地理作业或者小说,想念起童年的船。那是一艘夜航船,锋利地划过倒映着灯火的水面。在候船大厅,你在人群中看到她的脸。带着一种又天真又妩媚的神情。那一年你很小,对男人女人都不是很有概念。可是那是一张能让人怦然心动的脸。它让你想起站着露水的白玉兰,一年年开下去的凤凰花,所有的美好的时节。还有最初记忆中的桃花林和白衣女子的舞蹈。她只是一直旋转。这份记忆太远太淡,你就要抓不住了。不过没有关系,每个人都是从那里来的,你最终还是要回去。而她,她是画像中的珍妮,是风吹来的远方。

但是那些翻着画册看着故事,在漫长得仿佛永远不会黯淡的天光中写暑假作业的下午是再也没有了;吃着薄荷牛奶软糖在河边画画或者靠着窗看小说的周五下午再也没有了——那时候的空气中全是春天末尾香樟树凛冽的味道。甚至,那个不怎么美好的冬天,竹林中清冷干燥的雾气也不会再有了。那个冬天你第一次看到她,站在暮色苍茫的十字路口,穿着褐色的外衣,身边是褐色的行李箱。你骑车从她面前经过,用力地回头看一眼,忽然全世界来往的车辆行人都静止了,你只看到她脸上水蜜桃般细微美好的绒毛。你想,这种美是惊心动魄的。美到极致,让人只想毁灭。后来你听到一句歌词,大意是想把它泡在福尔马林里用下半生的每个夜里盯着它意淫。你想,就是这样的。就像三岛笔下的有为子,和不灭的金阁。万物瞬间湮灭,而你有这刹那永恒便心满意足。

那一天你打开素描本想画她,最终只花了一片天空,和窗口放着盆栽的白房子。

白房子,海边的白房子——喜乐鸟,夏天的门。那扇夏天的门里,你想要起舞给她看。你心中有种冲动,想用此生唯一一次的飞蛾扑火的激情,跳一支最美的舞,和她。可是你最终还是自卑地退到了阴影下。那时候你还很瘦小,长得也很不好看。你远远地看着她和别人跳舞,难过地想到她说夏天的时候,你们去海边看喜乐鸟。

去海边要经过一座天桥。十字路口只有红灯和黄灯,天空是粉红色和紫色。过了天桥,就是木偶剧院了。剧院里只有她,你甘愿做她的木偶。但是没有观众。所有孤独的情绪都在空荡荡的剧院被放大,你的影子抱着膝盖蹲坐在深红色的座椅上,天鹅绒的幕布还没有揭开。你等着有人报幕,然后帷幕拉起,你想再看她一眼。远远地,不打扰地,只要再看一眼就好。可是她始终没有再走到那束微弱暗黄的水晶灯下。

你恍惚地想到,她在某一日走进你的生活。甚至也不是走进,仅仅是擦肩而过。你记得她的水手服。她很瘦,左手腕上一块巨大而丑陋的疤,像是陈年的大面积烧伤,却显出一种奇异的美。你抬起视线,看到她。世界被按下暂停键,所有的声嚣都静止。你看着她——从红豆杉沙沙作响的夏日星空下,看到冬雪悄悄飘落。然后,再没有时间了,你知道。世界重新开始运转起来,冬天早晨的巷子里又响起豆浆油条摊热闹的世俗气息。她要走了,你不能做任何。

你骑车经过五月的林荫路。你想起她说初次的椰林大道。椰林大道——那年的五月末阳光照得你睁不开眼睛。明晃晃的,让人无处可躲。梅雨季还没到,你在闷热潮湿的亚热带沙滩上,汲着拖鞋吸着凉茶,看另一种人生似银屏上的快意恩仇,热闹但是遥远。是了,她离开了好久,你的心中已没有激荡。那是她笔下的故乡。你一直想把她写过的城市都走一遍。你还记得下了夜火车后,疲惫地在人声鼎沸的车站吃面。你认真地把面条拌开,想着——这是她的城市啊。她也曾经走在这样的街道上。你觉得似乎应该要激动,但是并没有。你和她,终究在不同的时空,错过了。

你想起两个冬天。一个暖冬,一个严寒。你走过栽着法国梧桐的街道,抬头看被树枝分割的天空。天空好高好远啊,这一天和那一天,她在你身边。你小心地和她说话,用力吸和她一样的奶茶。你笑的欢愉,多贪恋片刻的靠近。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说——烟波之南,倾城以北。

如果远方不是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你依然会奋不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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