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岁的奶奶去太空旅行了

悠悠的风林一峰 - 麦兜菠萝油王子  电影原声带


今天是90岁的奶奶去太空旅行的第11天。


11月6日

早上10点半收到父亲发来的的消息,说奶奶可能不行了。


11月7日

凌晨1点赶到家,父亲在三叔家守夜,凌晨2点,弟弟和弟妹也赶回来了。


11月7日

我们一家五口、三叔一家三口、大伯和伯母守在三叔家。奶奶闭目躺在床上,呼吸不稳,对我们的呼喊没有反应。我们冲了奶粉,一点一点喂她,可还是呛到了她。弟弟去喂水,奶奶突然睁开了一只眼睛,我们很兴奋,冲到房间去喊她,她没有任何应答,没多久又闭上了眼睛。


晚上7点多,我和弟弟、弟妹去奶奶房间跟她说:我们先回家了,明天再来看你。这天晚上轮到大伯守夜。


11月8日

早上5点多,我被弟妹的敲门声叫醒,问怎么了,弟弟说:奶奶走了,爸爸打了电话来,喊我们去祠堂。赶到祠堂,路灯还没熄,在后门见到了满脸疲惫的母亲,她看到我们,提醒我们不要去碰奶奶。


进了祠堂,看到了躺在两条条凳架着的半张床板上的奶奶,已经穿戴好了红蓝寿衣,我仔细看了她,才发觉她非常瘦小。天色渐亮,奶奶外嫁的女儿们、同一宗族的家人、远房亲戚陆陆续续来到祠堂吊唁,祠堂里充满了香烛和纸钱燃烧的味道以及不停歇的爆竹声。


父亲、三叔、大伯和宗族的家人商量着各种需要处理的事情,吵吵闹闹中,殡仪馆的灵车来了,一长挂爆竹声中,我们目送灵车开远。父亲他们说奶奶是凌晨2点多走的,灵车走的时候也不过是早上10点半。


11月9日

早上7点半,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奶奶从冷藏室推出后,我们围着奶奶走了一圈做告别,奶奶化了妆,像睡着了一样。火化炉前,工作人员让我们最后再看奶奶一面,我们披麻戴孝跪送工作人员把奶奶推进了火化炉。奶奶是那天殡仪馆第一个火化的,据大人说这样骨灰才会干净,所以去走了关系。


等待的过程中,不断地有撑着黑伞捧着遗像披麻戴孝的人进入到不同的告别室,哭声不时穿透湿凉空气闯进耳膜。


1个小时不到,就听到了奶奶的名字,我们快速围了上去,刚刚还一具肉身的奶奶,眨眼间就变成了工作人员推出来的一堆骨灰,除了头骨和几根腿骨还成型,其他都是碎末状。工作人员在我们的注视下,动手将奶奶的骨灰装进骨灰盒,腿骨太长,放不进骨灰盒,我看到工作人员轻轻一折,“吧嗒”,腿骨就被折断放进了骨灰盒。


本来就瘦小的奶奶变得更小,不过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大小。我们那的规矩是直系亲属不能碰骨灰盒,最终包着红布的骨灰盒由帮忙的人捧着,由宗族的三爷爷撑黑伞被送上了车。车队回祠堂特意绕着城慢慢地开了一圈,休眠了一晚的城市每一个角落都在苏醒,展现的活力足够冲破阴郁的天空,这就是奶奶生活了90年的城市啊。


11月10日

中午12点到晚上12点,做法事。我5岁那年,爷爷过世的时候,我经历过一次,无奈年龄太小,印象模糊,这一次,就像记忆重启。法事很热闹,唢呐声、念经声、爆竹声没断过。法事仪式很多,《十月怀胎》的唱念中子孙绕着奶奶的骨灰盒鞠躬跪拜养育之恩,在白石灰画出来的阴间世界里跪送奶奶过奈何桥,最后撒酒烧了摇钱树福荫子孙富贵平安。法事中,不断有亲戚来吊唁,爷爷亲妹妹的子女们也驱车几百公里赶了过来,晚上,大家一起在饭店吃了白喜事饭。


11月11日

早上7点多,奶奶出殡送葬。送葬的时候,大伯母站在我前面,大姑姑在我后面,她们俩一直在哭。大伯母信了主,说是不能哭,她的教友很着急地过来,拍着她的肩头一直劝她不要哭。


公墓很远,包了辆大巴加上各家开的十几辆车去送葬,唢呐吹手和我们直系亲属同在大巴上。车队开了没多久,三婶着急了,质问为什么不吹唢呐,这样不声不响地,奶奶找不到回来的路。唢呐无奈解释,大巴颠簸,真的不好吹。三婶没搭理,又问纸钱扔了吗?负责扔纸钱的人马上大声回答,扔了扔了。三婶还是不满意,一路都在念叨怎么可以这么悄无声息,而哭了一路的大伯母因为晕车已经吐得不行。


墓园很大,我们翻了几个山坡才到奶奶的墓地,帮忙封墓的人老早就等在那了。骨灰盒被送进墓穴,遗像上的黑布球换成了红布球,我们磕过头后,将所有的披麻戴孝扔在了墓头上,然后脱了送葬时穿的衣服,换了另外一件衣服,每人拿了一根红绳,女性还拿了红布绑在头上,然后我们就牵着一块三尺长的红布头也不回的上了撒了白酒绑了红布的大巴回到了祠堂。到了祠堂,主事人把红布一扯为三,由奶奶的三个儿子及家人各自拿着往家赶,哪家先到家,哪家的福气就会更好。我们家离祠堂最远,父母亲相互安慰着,没关系,慢慢走,我们人多。


11月12日

晚上11点,我从需要穿外套的老家回到了穿短袖的深圳。



红绳被我绑在了背包上,我重新回归了我一如既往的生活:上班、下班、锻炼、看书。。。只不过,这一如既往中,我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下次再回老家,奶奶她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了。“我可能要一个月才会习惯。”丧礼后,三叔说了这句话。奶奶分家后,一直跟着三叔,不仅仅是他,我的父亲还有大伯,23年后,在他们差不多都年过半百的时候不得不又一次去习惯母亲的离开。


我和奶奶不算亲近。奶奶生了三儿三女,有三个孙子两个孙女。奶奶带大了大伯的儿子和三叔的儿子,大伯的女儿从小跟奶奶睡一张床,独独我和弟弟是父母亲一手拉扯大的。小时候,我羡慕堂姐可以跟奶奶睡,抱着枕头撒娇也要跟奶奶一起睡,哪知道真的躺在了床上,奶奶房间和床上陌生的气息却让我怎么也睡不着,最后还是拖着枕头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奶奶是个麻利、能干又非常爱干净的人,什么样的重活、累活和家务活都难不倒她,她也永远精力旺盛把所有事情都处理的妥妥贴贴。在奶奶看来,女孩子就应该像她一样,要勤快能干,而我小时候因为贪玩和做不好家务活,被她打骂训过不少,小时候的我一度非常非常讨厌她,晚上睡觉躺在床上,回想起白天奶奶拿手指狠敲我脑门,说我怎么这么没用时,眼泪能把枕头打湿,会小孩子脾气的诅咒她。


奶奶的三个儿子虽然分了家,但仍旧住在一个院子里,那时候我跟奶奶算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但那时候小,怎么也想不起来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后来,父亲建了新房,搬出了祖屋,而我也开始上学,奶奶慢慢地很少出现在我生活中。三叔的新房建在了我家房子下面,而我那个时候已经上了初中,仅有周末在家,但和奶奶的距离又更近了一些。那时,奶奶会经过我们家门前去砍柴,她会下意识地巡视一下我们家,然后又是习惯性地念叨:怎么碗还没有洗,地还没有扫,衣服也没有洗干净,屋后的柴那么好,怎么就知道看电视,不知道去砍来烧呢。。。那时正值叛逆期的我,选择了充耳不闻来应对,这样来来往往的念叨中,我上了大学,走向了更远的世界。


再后来,我们整村拆迁,我们全部搬出来,到城市生活。几乎一夜之间,奶奶丧失了所有她赖以生存的生活能力。水泥盒子般楼房构成了一副巨大的迷宫,迷宫之间充满了滴滴乱叫的机动车辆,整齐划一的绿树花木替代了满地乱蹦的鸡鸭猫狗,插头一插开关一按就能烧水煮饭,家里的大门不能总是敞开,回家不是要爬楼,就是要靠一个方盒子滴的一声送上去,出了门全部都是不认识的人,他们拿着手机行色匆匆去不同的水泥盒子里上班赚钱。。。奶奶突然从无所不能的女超人变成了在城市生活中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从那一刻起,奶奶就快速地老了。


搬出来后,我大学毕业了,也开始工作了,每年回家的次数有限,每次去看奶奶,她都变得越来越老。早些年,她腿脚还灵活,会经常去楼下超市前面的广场上和一班跟她一样经历的老头老太坐着聊天、晒晒太阳。后来,她眼睛看不太清,出去的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客厅里,等着三叔一家上班下班。再后来,她越来越糊涂,听力也不太行了,每次去看她,我们总要在她耳边自报家门很多遍,而她往往都会对不上号,突然对上号后,她就会一遍一遍地喊着我们的名字说:宝宝仔啊,要好好地读书,好好地工作,好好地找个好人啊。我们在她周围聊着天,一遍一遍地“嗯”。



奶奶有一个闺蜜,小她五六岁,也有八十好几的年龄,也是瘦瘦小小的老太太。奶奶过世前一天,她悄悄地来了三叔家,看到奶奶还是老样子,没有说话就回家了。奶奶过世后,我在祠堂附近看到她好几次,她每次都远远地站着,瘦瘦小小的穿着黑衣站着,脸上是难以接受事实的表情。白喜事的饭,她来了吃。


11月6日收到父亲发过来奶奶不行了的消息,我那天还去上了班。下午父亲发起了视频通话,镜头那边是躺在床上的奶奶,我突然就说不了话,眼泪直流,父亲听到了哭声,就说你哭什么,哭起来干什么,能请到假,就回来吧。挂了电话,眼泪再也止不住,冲到消防电梯,从55层一直哭到了48层,最后全身发麻。在家守丧的那个星期,倒没怎么哭。


23年前,奶奶失去了执手相携的另一半。23年来,她如泰山一般,自己品尝了所有的酸甜苦辣,做了我们大家庭的超级英雄。守丧时,我很不明白,为什么直系亲属不能去碰骨灰盒,为什么封墓的时候要头也不回,为什么丧礼要这么多仪式,为什么要这样做告别。现在的我也还是不太懂,但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又懂了一些。


希望奶奶的太空旅行有趣开心,看得清,听得到,腿脚利索,开怀大笑。


今天,父母告诉了我另外一个“不好”的消息,大姑爷也去太空旅行了。明明11天前,他来吊唁奶奶还是哭得眼泪哗啦的一个人,怎么今天就成了我们眼泪哗啦送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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