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祖辈是从山西到东北做生意的商人。据说当时那县城的整条街都是他们家的。
到了姥爷的父母那一代,抽上了大烟,家业败尽。
姥爷14岁那年带着一个玉石笔架(后来我还见过)外出谋生,在店里做学徒(小伙计)。学徒生活很艰苦,据说他们几个小伙计为了在老板面前表现勤勉,常常会有人在睡觉前偷偷把扫帚藏起来,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拿着扫帚扫地。
姥爷在学徒的时候,偷偷地观察账房做账,牢记在心,(我想还要天资聪颖、善于思考)硬是学会了财务的技能。后来他就是靠着这项技能养家糊口。
据说,他当时为当地最大的杂货商做财务总管。别人家买卖常年理不清的帐,请姥爷过去,三下五除二就理得清清楚楚。
姥爷不仅业务水准高,人品还一级赞,善良正直忠厚,绝不会做假账中饱私囊,在当地有口皆碑,更深得老板信任和厚待,逢年过节都要来接家属过去团聚。我想那时的他,应该是很风光的罢。
解放后,当地所有的买卖被收归国有,开办大型百货公司,急需财务主管,于是高薪聘请姥爷过去,但是姥爷无论如何不肯配合(他固执地认为他的老板是好人,是靠才智和勤俭发家,而不是剥削人民)。从此,姥爷失业了。一家人靠姥姥生豆芽、蒸馒头度日。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不过姥爷的忠厚善良却让他在土改时逃过一劫。当时划分成分的时候,都是贫农在一起开会。当提到姥爷一家时,因为生活境况好于一般贫苦人家,有人说应该属于富农或中农。多亏一位韩姓的贫农说了话:×先生虽然帮买卖人做事,但是他家其实很穷,没啥钱!于是就划成了贫农。舅舅他们到现在提起这件事还心有余悸。
因为当时东北土改的时候,死了不少人。舅舅亲眼看见一个富农被人用削尖的木棍穿胸而亡。
那些个风声鹤唳的晚上,姥姥半夜把他们兄妹四人叫醒,给他们吃鸡蛋,因为白天不敢吃,家中也不敢留着鸡蛋。
这个韩姓贫农是姥爷家的邻居,靠给人家做体力活维生,家里很穷,老婆又得了肺结核。姥爷当时常年在柜上工作,姥姥是妇道人家,孩子们幼小,家里挑水的事都是请这韩姓邻居来做。姥姥姥爷心眼好,工钱从不计较,知道他老婆肺结核需要营养,家里做好吃的总是想着让孩子给他们送一份过去。这位韩姓邻居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感念这份情谊,在土改时的一句话,救了一家人的命。
姥爷对朋友极重义气,他的座右铭是“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宁可自己家吃不上,也要把钱拿去帮助急难中的朋友。他有一位朋友,解放后不知为啥坐了牢。孤儿寡妇生活艰难,亲戚都躲得远远的,姥爷却每年都要去看望,并在金钱上给予帮助。
他的朋友也是重义之人。姥爷全家后来移居省城,姥爷在省城找到工作,都是得益于一位朋友的无私帮助。他的这位朋友我认识,我小的时候他经常去我们家和姥爷聊天,他们是患难之交,胜似亲兄弟。
在邻里中姥爷是受人尊重的。记得那时总有邻居请姥爷写字,且称姥爷为先生。
姥爷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不管生活多么艰难,在供孩子读书方面都是不遗余力:不管男孩女孩,只要自己想读,家里就供!那个年代,能做到这一点的父母不多。因为底层百姓,生活的确不易。读书的多,挣钱的少,姥爷家常常是借钱度日。我想,姥爷能有此见识,可能与他自身经历有关,他从学徒变成账房先生的经历使他深知“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
姥爷对子女家教极严,我现在还记得舅舅跪在正襟危坐的姥爷面前,边扇自己耳光边痛骂自己的情景。现在算起来,舅舅当年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姥爷对我却是极为慈祥和蔼,宠溺没商量。不论我如何调皮气人,他都不会大声训斥,更不会动我一个指头。我知道在他面前可以为所欲为。
他总是为我做各种各样好吃的点心,为我买糖果买小人书,给我讲故事,教我认时钟,为我做玩具。我生病的时候悉心照料,吃不下药他就会去药店买来糯米纸,把药丸分成一个个小粒再分别用糯米纸包好,嘱我快速吞下,即使我豪不珍惜吐将出来他也不会恼。
可惜他老人家在我八岁那年就去世了。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