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那些人(一)——花儿姐

家里餐桌上红酒瓶里还残存着小半瓶,旁边扔着缺了几个键的小黑。阳台的多肉病殃殃做着生命最后的挣扎。床上铺着两床厚被子,床头柜上的日历还停留在3月。雪地靴和登山靴就摆在进门的地毯上。冬末离开时,家就是这样。夏末回来时,一切依旧,就像我从没离开过这里。

开着网易云打扫了一整天的卫生,洗晒床单被套,扫地擦地,擦洗柜子书桌,冰箱除霜,高温消毒所有碗筷,清洗空调,买玫瑰移植芦荟,照片贴上冰箱。晒了枕头,换了新枕套,还是隐隐的能闻到几个月前的味道。终于这里又将升起居住的气息。

在北京的小半年,像一场疗伤,混迹在早高峰拥挤的地铁线里,埋首在玻璃幕墙的写字楼里的格子间。把每一段经历都当作成长,熟悉新的城市,看新的书,接触新的人,学习新的东西。故意把一切都相像成是新的,可明明每个城市的地铁都是一样的,应该是所有城市的运行规则、生存技能都是基本一致的。

一直喜欢听故事,听别人的故事,他们述说的,就像带着不在现场的我,一起去经历、感受。所以,萌生想写这个系列——北京那些人儿。我是个记性超级烂的人,半个月前看的电影,可以把经典镜头忘个精光。总担心以后的某一刻会不知不觉忘掉,所以,写下来吧。


花儿姐

她说:“你小时候回重庆比赛,我跟你妈去机场接你,那时候你才5岁。现在又接你,你都25了。”

我叫她“花儿姐”,她名字艳丽,跟花儿一样。如果每个家庭都有一个顶梁柱,类似核心人物的话,那这个家,她扮演的就是那个角色。姨夫前两年病了,手术最坏的结果就是上了手术台,下不来;但好的结果是术后恢复得好,能生活自理。花儿姐和娟子姐(花儿姐亲姐)决定把亲爸送上手术台,当时如何经历日夜辗转,做出这个决定,我至今都无法想象。

我是个逃兵,带着破碎逃到两千公里外的她家。在草莓正甜的季节,她收留了我,在这个诺大的北京城。飞机达到的那一天,从飞机窗口看出的天,昏昏黄黄的。我拖着有我一半高的行李箱走出国内到达口,她迎面而来,明媚地笑着,我撒开手里的箱子,一路奔过去跳起来两腿夹住她腰,忘了自己有25岁。每次说起接机的情形,她都说,从机场领回来一只猴儿,就跟20年前一样。

世界温柔待你的时候,那些画面和细节,你永远都会记得。所以,我至今记得到家后,我姐用笔给我画的回家路线图和周围乘坐公交的简笔画,我拿着那张纸片,没告诉她有个东西叫百度地图,因为觉得很暖。每一件在行李箱里皱皱巴巴的衣服,她抖搂抖搂用挂烫机烫平每一条褶皱,挂进为我腾空的衣柜里。从来觉得归属感,就是有属于你的空间,可能是容纳你衣服的柜子,有可能是容纳你书的书桌,也可能是一张朴素简单却干净的床。到北京的第一天,花儿姐带我逛了大院,到处盛开颜色好看的鲜花,野猫懒懒地蹲在草丛角落打着盹儿。六十七岁的大姨走在石头铺就的小径上,白发苍苍,她转头朝我笑,我给她拍了张照。

花儿姐从小跟着家里从东北到重庆,大江南北闯惯了,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她害怕的,我实在想不出来。家里窜出来老鼠,在老公跳上沙发指挥这边那边的时候,她挥舞着扫把赶走老鼠。家里老人病了,从沈阳到北京辗转再到重庆,寻医问药,家里花光积蓄借遍亲戚朋友所能支持的一切,为省顿饭钱,天天厚着脸皮跟着人去蹭人家食堂,然后给医院里的憔悴的家人送去一汤一饭。姨夫病情恶化到不认识亲人的时候,面对医生问“这是谁还记得吗?”这个曾叱咤兵团手下好几千号人的姨夫只会对所有的人笑一笑,说不出话,连陪着姨夫走南闯北一辈子的大姨都说“放弃吧”,她还是坚持“没事,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咱再试试”。老公因为工作的特殊性,天天早出晚归,和女儿相处的时间少,女儿和父亲的关系很淡,在所有父爱缺位的时候,她更多的以严父的角色扮演顶上去:跳不好这个舞不准睡觉,吃饭时候不准到处乱跑......遇上世上难有的挑剔婆家,公公当着客人在饭桌上数落她,她不吵不闹,站起来走出去,坐在大厅角落的沙发抹泪,冷静下来重新入席落座,平静地陪客人吃完尴尬的一餐;婆婆的罪状,更是人尽皆知,可从她嘴里聊起来,全都变成茶余饭后剔牙的段子。很多事,你改变不了,你只能改变你自己。哭?那没用,你只能一个人去战斗!是她教会我的。在认识的女人中,以前我以为最天不怕地不怕、啥事都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是我妈,现在花儿姐排上了第一位。所以,那天在车里,她开着车,我玩着手机漫不经心地对她说“姐,总觉得只要我们俩在一块,这个世界就难不到我们”也是真心发自肺腑。

花儿姐是学音乐的,是一个热爱音乐、会唱歌、当过钢琴老师的家伙,大学时用别人谈恋爱的时间去琴房练琴,每次老师检查从来都是一竿过。总会幻想她一个人在琴房练琴时的样子,阳光铺进玻璃窗,落在黑白键上,印衬着她天生板栗色的卷发,像个漂亮的外国姑娘。她身上的艺术细菌让我有幸,在文化之都想看的所有音乐会、话剧,都能有她的陪伴。

有次和她去看黄湘丽的独角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结束后,地铁换乘,钻出地铁口,正好是是天安门对面,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夜晚的天安门,灯火通明。兴奋地跑过去拍照,可怎么拍都是黑乎乎的一块。北京的夜晚总是会起风,摇着公交车回家,坐在最末一排。第一次聊起她自己,不了了之的恋情,花招百出的公婆,新婚后就和丈夫开始的异地生活,丈夫的不成熟......印象最深的是她说起一家人暴雨天过马路。北京的暴雨总是说下就下,不出几十分钟就路面积水,那次是要带姨夫去医院复诊,下着大暴雨,出门时街面的水已经漫过小腿,花儿姐和她老公带着大姨、姨夫、还有小侄儿。必须得去马路对面坐车,不忍心生病的老人让他淌水,老公以自己穿的是皮鞋不想鞋进水拒绝了背老丈人过马路的要求。穿着凉鞋的她蹲下身,背起百来斤的爸爸,小侄儿撵在后边给姥爷撑着伞,就这样老公的鞋没湿,老人也没淌水成功过了马路。猜想不到她在暴雨中放下背上的父亲,和自己老公各街对望的时候,心里在想着什么,大概“这样的老公拿来干嘛”无限循环成一个的无终结的问题。她说这些时的言辞间全是对生活时不时讽刺剧的调侃,没有丝毫抱怨,是那种像在将原创段子有意思的调侃,是让你笑过后会觉得隐隐心疼的那种。

可这个社会好像一贯如此,越是独立的女性越是吞下比常人更多的东西,总觉得什么都可以自己搞定,事实看起来也确实是搞定了所有,然后周围人也觉得这家伙能搞定一切,连对女人基本的疼爱有时都不见得再会有。写到这里,接到她的电话,开着车去给我托运行李,问:“要不要物流把行李给你送上楼,送上楼要加30块,有没有电梯,有电梯就自己拖上去!”嗯,28公斤,自己拖上楼,我也成了半个好像可以搞定一切的家伙。示弱、服软,以前不懂,也觉得不需要。幸好,在还来得及的年纪,明白展现脆弱并不是否定或者失败。不知道花儿姐懂不懂这个道理,或许以前懂过,大概是没多大用,才又把自己武装到牙齿吧,世界,老子不怕你。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哪个女人不愿意像只小猫缱绻在爱人的怀里想受保护。

总觉得这家伙,值得拥有更好的。世界那么喜欢她,给她的却不是最好的。

花儿姐是个人缘超级好的家伙,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同学老师、同事领导,没有人不喜欢她的,有她在的地方就有笑声,再不开心也从不甩人脸色,不奉承不跪舔,做着最真实的那个自己,而那个自己恰好是最受欢迎的类型。工作调动,早就到了北京,户口也到了北京,每次回重庆老家,飞机还没落地,档期早就已经排到老远去,连我妈作为长辈想约她个吃饭都得提前老早预约,想翻她白眼。每年过年,以前的老领导都会邀请她去家里吃饭。重庆的关系也一直用心在维护。问过她:“这辈子你大概就在北京了,重庆是不会再回去了,那些关系还有必要维护么?”她说:“转身不认人的事儿,我真的做不来。”所以,她总是热情迎接暑假里一波又一波到北京旅游的亲戚朋友们,擦洗地板打地铺,把床都腾出来,带着女儿睡地铺。一个人是不是发自内心欢迎别人,太容易被看透,也或许是她真实得太真实,所以才会允许她放肆天天各种黑我,我也只是假装生气嘎吱她,已经懂她幽默的方式和那颗善良热情的处世方式,是我喜欢并敬佩的。

四月的月末,以为生活恢复了平静,却不料被别人的微博震荡。在凌晨的客厅,我拿手机给她看,她帮我给那个曾经熟悉却不会再拨打的号码编辑了长长的短信,语气克制,客观陈述,发送。原来还是我有搞不定的事。那晚她第一次敞开自己、把自己剖给我看。在暖色调的灯光下,她平静地述说,平静地流泪。人总会思考死亡这个命题,但一旦将这命题作为一个行动指南的时候,连你自己也无法读懂自己,人作为万物之灵,与其他生命最大的不同之处也就是在这个,是唯一一个懂得牺牲思考死亡命题的物种。夜晚的海滩一定有极美的星辰,期望背后攒足的失望直到绝望,一步步走向大海,直到海水漫过大腿,被电话铃声拉回现实,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尝试过了,以前的期望,就不再期望,自己活得好,女儿活得好,老人安康,此生别无他求。人生阶段性的恢复,慢慢重拾自我。就像她曾经弹钢琴的手因一次抢劫,被人用刀砍伤,手指放在琴键上,怎么都按不下去。一生的挚爱,永久的告别,每次看到钢琴都会驻足然后默默地走开。受伤的手,让她觉得自己不配嫁人,嫁给谁都是耽误别人。可伤口终会愈合,辅之慢慢的练习,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发挥手的功能。慢慢地,又能弹琴了,阶段性的恢复拾回来自信,生活又一如既往得开向前。

脑子里记忆中的花儿姐都是笑得像花儿一样的脸。世界那么喜欢你,希望以后能给你更好的。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4,319评论 5 45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1,801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1,567评论 0 31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156评论 1 26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1,019评论 4 35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090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500评论 3 38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192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474评论 1 29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566评论 2 30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338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212评论 3 31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572评论 3 29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890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69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478评论 2 34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661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