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他是一个五保老人，从未结过婚，也没有收养一儿半女，他帮人抚养过几个孩子，但是都是从奶娃娃养到六七岁，小时候亲近的孩子长大后，因为长久的分离，对他并未有多少依恋和回报，他的一生都缺少亲情和被牵挂，写满了悲凉。

现在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活着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的善待他，他离开了我也唯有一声长叹。他不欠这个世界的，只是这个世界欠他太多。

01

我有好几年没回老家，一是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很怀念故土的人，二是因为父母常年不在老家生活，加上交通不便，假期有限。一拖再拖，年复一年，居然老家的模样只是偶尔在梦里才出现。我想那终是我回不去的地方，那里的很多人事已陌生，那里的文化习俗和生活习惯对于常年生活在异乡的我来说也是越来越疏远。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国庆假期我很想回去看看，看看那个一年四季最美是秋季的地方，那个天高云淡远处是山峦高川，近处是绵绵丘陵的地方，那个在这个季节充满丰收喜悦和秋耕忙碌的地方。看看那个生我养我，塑造我却让我有些想逃避的地方。

我想到了他，我想去看看他。我应该带些什么去看看他，他的牙齿会不会已经掉光，他有没有什么老年病，他适合吃些什么食物？他那么老了，会不会已经缩的很小，多大尺码的衣服适合他，他有一双合脚的鞋子吗？当我和姐姐提起给他选礼物的顾虑时，她满是诧异，她说：“他已经过世很久了，你不知道吗？”

她说他死的很悲凉，他前两年被亲戚送到了养老院，但是他并不想住在养老院里，但是没有人愿意照顾他，所以只能这么安排。他在养老院里有稍微好吃的东西总是省下来，想送给自己的侄子和他的孩子，他爱他们，也希望他们能把他接回去生活。有一次他一个人从养老院出来，想步行走回家，但是他的身体太虚弱了，走到半路实在走不动了，只能托人把东西捎回家。认识他的人知道他家的情况，也不敢轻易把他送回家。我不知道他独自回养老院的路上带着怎样的无奈和凄凉，但是这就是他的人生。这一世的大部分时间都活在心酸和让人又怜又恨的境况中。

他已经过世了，却无人向我提起，或者在提起的时候被我忽略了。我很遗憾，后悔没有在他在世的最后日子里去看看他，在我的青少年时代，他也曾对我很照顾，带给我很多欢乐，他曾经也对我心怀期待，期盼我给他一点温暖和希望，而我却和大部分世人一样给予他的是漠视和疏远。

是的，我对他也有牵挂，但是在我大学毕业后的十几年时光中，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回去的太少，每次都是行程满满，要见的人实在太多。每次回家我都会去看看他，小坐一会，他有时候会微笑寒暄，有时候则泪如雨下。

02

最后一次见他距今已经四年多了，那时候我是带着老公和孩子回去的，老大一岁多，蹒跚走路，他为我开心，想把自己拥有的好吃的都塞给女儿，可是孩子被我们教育的几乎不吃第一次见面的人给的东西，更何况是一个怪爷爷，不仅如此，她还不愿意在他的家里久待，闹着要走，我们并没有聊多少，他说一切都好，收了我的礼物很开心。

再远一次是七年前我结婚，在家乡宴请宾客，我的行程很紧，在宴请的前一天傍晚才赶回家，而家里更是亲朋好友相聚一堂，我一直贫于应付，忽略了他并未出现。直到马上要开宴席了，妈妈提醒我他没有参加。我去到他家里邀请他，他硬是塞给我一张百元钞，拉着我的手一定要收下，我怎么叫他都不肯去参加宴席，他泪落如雨，说着祝福我的话，在我新婚时刻，他哭的像个孩子，他说：“丫头长大了，今天也要嫁人了，以后有了自己的家，回来的时候就更少了，见面更难了。看到你找到如意的人，真心替你高兴，可是心里也难受。”那副场景成为我婚礼中记忆最深刻的一幕，而不是父母的不舍。

而最让人难受的记忆时，是我九年前最后一次回家过春节。在我有记忆的日子里，妈妈每年春节都会给他准备一些农村春节常用的食品，那些东西包括一些农村人自己做得馒头、豆腐、豆芽等种种食品，那天我依如既往给他送过年的礼品。

那天天气很冷，天空中还飘着雪花，滴水成冰，已经习惯城市生活的我，不习惯穿厚厚的棉衣，在提着东西去他家的路上，冻得哆哆嗦嗦，我心里想尽快完成任务，看看他留下东西就好，赶紧回到温暖的家。走近那个破落的窑洞，冷清的一点看不出新年的气氛。他在那个窑洞里几乎生活了一辈子，在我的记忆里，那个窑洞永远都是黑黑的，矮矮的，连我这样的小身板进去之后都觉得触手可及窑洞的顶，屋子里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生活基本所需的几样简单的厨具，和一张床，床上的被褥也是脏脏的，很破旧。

我在门口我叫了几声：“伯伯，伯伯。”半天没有人回应，我都有些想回头的时候，他打开门，邀请我进去，我冻的有些流鼻涕很狼狈，我想把东西给他就走，但他很坚持。我走进去后，他才舍得打开那盏昏暗的灯，我仍然看不清窑洞里的细物，只是本能的觉得很杂乱。他塞了一把瓜子花生给我吃，我不舍得吃他的东西，他的日子过得清苦而节省，置办这些东西对他微薄的收入来说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我说：“你留着自己吃吧，再说还有家里的亲戚，孩子来了也要招待，我一年回家次数有限，我爸爸一天几趟跑去买东西，，恨不得搬个超市回家。”他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把东西收下。

他说：“除了你，再没人来看我，我很孤单。我留这些东西没有用，没人吃，没有人会过来的。”那一刻看着一个在我面前痛哭的老人，诉说着自己的孤独和对日子的无望，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拍着他的肩膀，看着他从痛哭到抽噎。那时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这种痛苦，其实今天的我也不擅长。

我邀请他到我们家吃年夜饭，他答应了。我回家去忍着冷，多加了几个菜，妈妈很心疼我，所以有点怨我多事，觉得春节是自家人团圆的时刻，我们家加一个外人会被邻居说三道四，我问妈妈：“你让他一个人怎么办？”天黑了，他还没有来，我摸着黑去拉他过来。他的情绪很低落，可是在我们一家的热闹气氛中，在爸爸的劝酒中，也慢慢缓过来，开始讲话。后来陪着一起看了春晚，我能给他的太少，也许只有这为数不多的几个夜晚而已。

03

城市里的人们摆脱了物质的束缚，人们越来越不愿意结婚不愿意生孩子，离婚率越来越高，人们越来越个性，我的朋友同学中总是有那么几个有个性的人，把生活当儿戏，他们如何能理解在那个偏僻的山村中，一个没有能力娶妻生子的中老年男人的悲哀和无奈以及绝望。

村里的人同情他的不幸，却又为他的不争气哀叹。在我还小的时候，他还年轻力壮的时候，他也从未拥有过很多财富，他的日子一直是过得坑坑巴巴的。北方的农村地区，干农活需要农具，他什么农具也没有，经常需要爸爸去帮忙，因为他的亲戚都不管他，爸爸为什么帮他，因为爸爸是基督徒，照顾村里的老弱是他作为一个基督徒的义务和责任。我们家的地很多，爸爸会种很多需要繁多劳动才有收获的经济作物，我和姐姐都在求学，爸妈两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会帮忙，村里人对此也很嫉妒眼红，觉得他为什么只帮我们家。还听说他也曾经有机会走出去，但是他舍不下这个一无所有的家。

人的性格决定命运，他这一生凄凉的境遇和他自己自然有莫大的关联。

04

他就那样去了，听说他走的时候很脏，不但衣服脏，身体上更脏。如果有儿女的话，可能他还能再多活上几年，更不会如此结局。

他就那样去了，我却总还记得那个人，在夏天的傍晚，忙了一天之后，站在我家的门口，问我：“晚上的饭有多的吗？一天太累了，我不想做了，到这里来蹭点。”我也还记得那时候的我，虽不够成熟，但每次都会说：“饭多，够您吃。我在家的时候，您就不要做晚饭了，我做饭的时候多加碗水，有您吃的。”

他就那样去了，我终是没能照顾他太多，我终是这个社会中平凡的一员。他终是带着悲凉，带着对这个社会，这一世的无奈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总觉得我欠了他很多，欠了他那份信任。如果我多给予一点关心，他会不会在离开的时候好过一点。他走的时候，有没有期待我回去看看他？

我给自己的国庆行程又排了下期，我怕有些人我还没来得及去见却再也没有机会说一声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