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1年前,大文豪苏东坡与友人泛舟夜游赤壁,后作《赤壁赋》。赋中,友人哀叹: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何等令人神往的天外飞仙般的生活:以鱼虾为友,与麋鹿为伴,驾一叶小舟,于月夜之下推杯换盏。
只可惜人生苦短,直叫人羡慕长江之无穷,渴望携飞仙以遨游天地,与明月相拥长伴。然而,一切只是幻象,不得已借悔憾于箫声,寄于秋凉的悲风。
然而就在18年前,作家迟子建写下《额尔古纳河右岸》。在她的笔下,这幻象竟不再是幻象,而是生活在原始森林里的鄂温克族人最为朴素的日常。
每每翻开这本书,我的眼前便犹如展开了一幅史诗般的画卷。
画卷里,森林深邃悠远,宛若温柔宽厚的母亲;鄂温克人与林间万物,则像是澄澈纯粹的孩童,或俏皮地撒着欢儿,或骄矜地拉着母亲的衣角,又或慵懒地躺在母亲的怀里;万物生灵和谐共处、琴瑟和鸣。
置身于此,驰骋林间的自由欢快的风声掠过耳畔,弥漫林间的温润恬淡的空气沁入心脾,我的心随之宁静而轻快、平和而充盈,杂念随流水逝去,烦忧任清风拂去。
01 创作源起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原始森林里,住着中国最后一个游猎民族——鄂温克族:他们以放养驯鹿为生,自给自足,居无定所。
伴随着现代文明的轰鸣声,大批林业工人进驻山林,成片的参天大树应声倒地。原始森林急剧退化,日渐苍老。
与此同时,政府在山下修建定居点,动员猎民们走出大山定居。延续数千年的游猎文明,在中国大地上衰落、消亡。
如今,整个鄂温克族仅3万余人。这个民族在岁月的清风中,日渐瘦削,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
偶然间,迟子建读到画家柳芭的报道——柳芭从小生活在这片森林,后来走出森林成为画家,最终又身心俱疲地回归于此。
深受触动的迟子建,决意写下这个垂垂老矣的民族凄美而又壮丽的故事,并走进大山探访猎民,深入了解游猎生活,还如愿见到了柳芭的母亲——鄂温克族最后一位女酋长玛丽亚.索。
年迈的女酋长始终不愿走出森林,她要陪着心爱的驯鹿,守着明月清风,直到死去。她说,“一想到鄂温克人没有猎枪,没有放驯鹿的地方,我就想哭,做梦都在哭!”
探访结束,以玛丽亚.索为原型的自述口吻讲述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便应运而生。
02 大自然,是上天赐予的馈赠
书中的老人年届九十,山林中仅剩她和孙子,以及为数不多的驯鹿。至亲至爱之人,要么早已化作天上的星星,要么迫于无奈搬到了山下的定居点。
可她始终不愿离开,因为,这会要了她的命:
“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如果午夜梦醒时我望见的是漆黑的屋顶,我的眼睛会瞎的;我的驯鹿没有犯罪,我也不想看到它们蹲进‘监狱’。
听不到那流水一样的鹿铃声,我一定会耳聋的;我的腿脚习惯了坑坑洼洼的山路,如果让我每天走在城镇平坦的小路上,它们一定会疲软得再也负载不起我的身躯,使我成为一个瘫子;
我一直呼吸着山野清新的空气,如果让我去闻布苏的汽车放出的那些‘臭屁’,我一定就不会喘气了。我的身体是神灵给予的,我要在山里,把它还给神灵。”
是什么样的生活让这位耄耋老人如此迷恋呢?
这是充满灵性的以驯鹿为伴的生活。
驯鹿是鄂温克人最忠实的伙伴。它们性情温顺,富有耐力,既是迁徙时的“搬运工”,也是打猎时的“好帮手”。
它们还浑身是宝,鹿奶做饮品,皮毛可御寒,茸角、鹿筋、鹿鞭、鹿心血、鹿胎则入药。
老人感叹,“驯鹿一定是神赐予我们的,没有它们,就没有我们......看不到它们的眼睛,就像白天看不到太阳,夜晚看不到星星一样,会让人在心底发出叹息的。”
这也是以天为庐、以地为被,借清风明月与阳光溪流作陪的诗意生活。
这里,天高地阔,植被丰富,湖波荡漾,溪流纵横,河水潺潺,鱼虾成群,万物灵动,清风常伴。
鄂温克人的足迹,遍布每个角落。他们沿河而栖,就地取材搭建营地,营地中央堆一个火塘,篝火熊熊燃烧。
营地四周,扎起一个个锥形希楞柱,猎民们便夜宿于此;睡觉时,透过希楞柱顶部的气孔,便可见明月当空,繁星闪烁。四下里阒静无声,唯有清风作伴,偶或间杂阵阵鹰鸣蛙叫。
白天,成年男子三五成群,外出打猎、捕鱼;女人、老人和孩子,则在家熟皮子、熏肉干、缝衣纳靴、挤驯鹿奶、摘野菜、采浆果。
晚上,老老少少围坐火塘吃肉喝酒,纵情畅聊,待酒足饭饱,便以星空为幕,如天鹅般围着篝火乐此不疲地唱着跳着,直到月亮西沉。
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与世无争且自由自在的生活。
就连死后,他们也会选择风葬,静静地躺在树上,以树枝为被,常眠于此。因为,这是离大地与河流、驯鹿与清风、明月与星空最近的地方,也是心灵最自由的地方。
难怪老人称清风流水和日月星辰便是她的良药:
“我郁闷了,就去风中站上一刻,它会吹散我心底的愁云;我心烦了,就到河畔去听听流水的声音,它们会立刻给我带来安宁的心境。”
03 因深爱,故敬畏
鄂温克人世代生活在这片森林,却从不自诩为主人,而是始终如虔诚的信徒般心怀敬畏,由衷地感恩上天的馈赠。
他们信奉各路神仙,“规矩”一箩筐。
出猎前或行猎归来,必须祭拜“玛鲁神”;火种绝不能熄灭,那是对火神的供奉;不能朝火塘吐口水、扔石子,不能脚踩火塘,女人不能跨火塘,否则便亵渎了火神。
行猎时遇见山神(刻在树上的神像),既要敬奉烟酒,也要摘枪卸弹,跪下磕头。若是猎获了野兽,还要涂些野兽的血和油在神像上。
他们也信奉萨满,以避邪消灾、驱害治病。书中,老人的伯父尼都和弟媳妮浩便是先后两任萨满。
每当灾祸降临,萨满就会跳神以拯救众人。跳神从黄昏开始,萨满披挂上沉重的神衣神帽,在夜色中击打神鼓,高声吟唱,翩翩起舞。
但鄂温克人从不过度索取,他们信奉“一命抵一命”。萨满每救回一条生命,就要用另一条生命去抵偿,或人的,或驯鹿的。
妮浩20来岁便成为萨满。为了救人,她先后忍痛献出了自己的四个孩子。待油尽灯枯之时,她把自己也献了出去。
每救活一个人,就要剜去妮浩的一块肉。她悲痛凄苦,同时又眼含热泪,“作为萨满,怎能见死不救?”
就连当进山偷驯鹿的窃贼性命堪忧,妮浩依然跳神救活了他,却痛失腹中即将临盆的孩子。
诗人艾青曾言,“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想,这爱之深沉便是如鄂温克人这般。因深爱着这片森林,他们虔诚地敬畏着这片森林,也因深爱着生命,他们不顾一切地拯救生命。
04 直面死亡,这是大自然赋予的力量
在故事的尾声,老人说:
“我已经说了太多太多死亡的故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每个人都会死亡。人们出生是大同小异的,死亡却是各有各的走法。”
接受大自然馈赠的同时,鄂温克人不得不面对大自然的残酷。在这里,死亡是那么仓促,让人措手不及,又是那么平常,让人见怪不怪。
面对无常的死亡,鄂温克人悲痛但不绝望,哀怨但不沉沦。他们就像火塘里永不熄灭的篝火,倔强而又坚韧地穿梭于林间,这也正是大自然赋予的力量。
老人曾数次目睹,刚落地的婴孩还来不及睁眼便离开人世。尤其是在寒冬,婴儿常因难御严寒而夭折。老人母亲的三个孩子便是如此。
还有那些活泼泼、蹦蹦跳的孩子,一眨眼便没了声响。有的被河流卷走,有的被马蜂带走,有的被大雪留下,还有的被大树送走。
老人也一次次痛失挚爱的亲人,他们总是悄无声息地离开。
姐姐掉落在雪地里被冻死;父亲在松林中被雷电击中而亡;母亲围着篝火起舞时悄然离去;第一任丈夫在驯鹿背上睡着后被活活冷死;第二任丈夫被黑熊攻击而死;
小儿子误中哥哥的猎枪而死;大儿子因悔恨酗酒过度而死;抑郁的达西自杀而死,妻子随之殉情而去......
总之,死亡没完没了;然而,鄂温克人迁徙的脚步却从未停止。
就像老人所说,“世界上没有哪一道伤口是永远不能愈合的,虽然愈合后在阴雨的日子还会感觉到痛。”
05 写在最后
所有人离开山林的那个清晨,老人独自坐在火塘旁,看着空荡荡的营地,不禁发出感叹:
“我守着的这团火,跟我一样老了。无论遇到狂风、大雪、暴雨,我都护卫着它,从未熄灭过。这团火就是我跳动的心。”
我想,这颗心恰是每一个深爱着森林与驯鹿的鄂温克人那热烈的心。因这片森林,因那些驯鹿,这颗心自由而不放纵,欢快而不纵情,偶或怅然却始终炙热。
不管留下,或是离开,这颗心早已深深附着于此,无从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