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小毕业”,父亲人前人后叨叨,神情就像名牌大学毕业。瞅着父亲眼角那几道从心里爬出来的笑纹,我才明白,高兴没大没小,总是那么惊人的相似。
人生的道路千万条,那是说别人的,属于我们的只一条。一旦上道儿,时间会在你我背后推推搡搡,一点儿也不温柔地推着你向前走,任凭千山万水、沟壑纵横都难改初衷。尽管爸识文断字,可一旦双手和老撅把儿不离不弃,他就只能终生与陕北的大山称兄道弟。
“晚上看电影去!”凤娃儿和小明在河对面自家硷畔上对着我吼喊,背后是去年贴上的红色褪尽的窗花花。看完电影,晚上做梦都云山雾海地寻白娘子,自己仿佛是许仙又不是许仙。着急得醒来,也没见到白娘子,只见到煤油灯下的父亲和他的娘子。
“明天到虎子家借点白面……”父亲用粗糙的拇指按着按烟锅里的刚点着的旱烟说。白天,幺第腾地把玉米团子扔到红油漆餐盘里,父亲蒲扇大小的手掌配合着幺第的动作啪地落到半拉屁股上。可到晚上,幺第不知怎么回事发起烧来。不敢走夜路的父亲请来五里路之外的村医打了一针艾胡退烧,再补一针青霉素消炎。
就像孙少平一样,父亲最大的理想就是让家人吃上白面馍馍。幺第病了,还吃不上白馍。他只能去借点白面。也怪,感个冒,发个烧,只要妈妈做点鸡蛋面疙瘩汤,我们一准儿能好,仿佛一口白面就是千年的人参万年的何首乌。
就像男人永远都没法体会女人生育的痛苦一样,直到我自己开口求人时才知道父亲借白面时的纠结。
父亲先是没话找话,那是打腹稿,顺便寻找寻找最恰当的机会,扒拉扒拉最佳的词汇。父亲虽然不知道“僧敲月下门”的典故,但他和唐朝的诗人一样对自己的措辞经过仔细推敲,为的是一语中的,借面成功。
先和邻居叔叔一起抽锅烟,讨论一下庄稼的长势。没想到邻居叔叔先开口了:
“明儿想借你家的牛耕地?!”说话的叔叔就像父亲的盗版,一模一样的忐忑,一模一样的局促,他甚至都没有直视父亲的眼睛。他知道我家的地还剩很多,谁趁着初春的墒气抢种谁就能多收个三五斗。
父亲没等他的话音落地就赶忙答应,然后顺势说想借点白面,他满心以为这事儿一定能成。
邻居叔叔大声喊:娃儿他妈,有没有白面……可满心希望的父亲等来了不一样的结局——邻居叔叔家最后一碗白面都给老妈妈掺着白玉米面蒸了一个礼拜的主食——两面馒头。
父亲讪讪地笑着,嘴里“没事没事”,满脸失望失落,那是一种钓上来一条鱼却给它跑进水里一样的无奈。出得门来,他忍不住对着初升的月亮叹了口气。作为回应,十五的月亮圆圆满满地看着他走进另一个邻居家。
和所有孩子一样,幺弟一喝白面疙瘩汤病就好了,用来做饭的那碗白面是父亲敲了三家门开了三回口借来的。
这是我们长大后才谈起的往事,它就像父亲用生命书写的散文诗,从中蹦出来辛苦、纠结、难过、失望、兴奋、满足,让父亲的读者——长大后的儿女们含着眼泪一生咀嚼。
就像一个举重运动员,父亲怀里每增一个孩子就加一块重量,这样加了二十年,直到抱着八个孩子,再也加不动为止。其实,他每天都在向极限挑战,而第二天总能举起比昨天重个几两几钱的新生活。
别人干完活回家背一小捆柴,父亲总是尽量让柴草压满脊背压弯脊梁。从背后看,此时的父亲就像一捆移动的巨大柴禾。晚饭后,我坐下来,抱着一捆捆青油油的玉米杆放进铡刀,父亲蹭地按下阔大的铡刀,然后抬起刀,焦急地等待我下一把草……我瞅了眼从粗布背心里露出的父亲健壮的胳膊,觉得他就像对面的黄土山一样让人踏实,踏实得仿佛永远不会老,不会老的父亲总给人一种安全感。
中午,干重活的父亲和母亲不回家。被太阳晒得暖烫烫的水壶打开后有股塑料味道,父亲喝一口然后习惯性地用手把壶嘴抹一抹,他怕母亲嫌脏。母亲笑笑,无声地自嘲:满手泥土还不如不擦哩。
多年以后,后村的干姑姑说出了我的心声——你爸爸亮晌午不回家,和你妈吃干馒头。我见过他们这一幕幕,却认为是理所当然。干姑姑给这句话加的三字韵脚——“真可怜”一下子让我的感情失守。我为此难过了好久。有时候,亲人们再大的付出,我们都认为是理所当然,只有旁观者清清楚楚说出来时我们才能感受到切肤之痛。面对亲人,大多数人不仅仅只是“当局者迷”,还是“当局者傻”。
很多事忘了。很多的事儿难忘,尤其是刻在骨子里的那种。
石头托儿上,竖起一根圆木棍,棍上顶个木碗,中间刚好放一个圆形的墨水瓶,瓶盖中间钻开,露出了被煤油浸透的棉线灯芯,孩子们每天的娱乐就是抢着点灯,为此还大打出手过。
上中学的我,嘴唇上已经栽培出一圈似绒非绒半黑不黑的髭须。夜晚,挨着我睡的爸爸又把手伸进我的被窝,例行公事一般地、习惯性地摸摸我的鸡鸡。但是已经发育的我显然惊到了他,从此他再也没有那样做。
每个周末我都从学校步行十五里路回家,在家的每个晚上我都会“死用功”啃书本。倒煤油时没把握好,溢出的煤油流出木碗,沿着灯柱向下流。我总是这么笨,此生难改。用打火机点灯,噗地着了,火焰瞬间变成一条火蛇,嗖嗖嗖向下蹿。不知所措的我正傻不拉叽地瓷看着,一双大手伸过来,愣是把火给捂灭了。
晚上,半夜三更撒尿,听见老爸疼得嘶嘶发声,好像一条受伤的蛇。
“有那么疼吗?”我心里想不通。什么也没说就睡了,甚至没有正眼看老爸一眼,更不用说安慰的话了。很多年后,我的小腿烧伤了。我才明白那种灼热到心里,疼痛到骨髓里的痛,有时候太疼了我就大笑几声。
面对危险,一个父亲就算是一只飞蛾也敢扑向熊熊烈火,可叹的是灼伤的父亲只能孤独地自我疗伤,因为他的孩子很笨,笨到瓜的地步。
父亲很喜欢在土地上写散文诗。这些散文诗像画,一幅一幅地挂满四季。
冬天,北方,雪。
这景似乎缺点什么,哦,补上父亲就对了。他挑着粪筐,踩一串最新的脚印,就连被踩的白雪都乐得咯吱咯吱笑。
也是,这么勤快的人谁不乐见。父亲有句名言“受苦人(陕北话这样称农民)没有冬天”。这句话初听很像散文诗,可仔细咂摸却有种“累并快乐着”的达观。
挑着粪筐,一条光溜溜的扁担摇碎一地雪花。雪后初霁的父亲眼明心亮,不由得张嘴吼唱了起来,浑厚的音域吓得几只在雪地里刨食儿的野鸡扇动着翅膀飞走了,只留下三个脚趾的乱纷纷。
“受苦人没有闲的时候”(老爸语录),即使在冬天。
一个冬天,老爸都在和最难看的肥料打交道,黑铁饼一样的牛粪、黑豆子一样的羊粪……那种气味要多臭就有多臭,要多特别就有多特别。可一旦给庄稼施足了肥,老爸就可以种下一片儿春天。
谷雨前后,几乎所有的土地都稀松软和,像揉碎了再铺开的玉米团子。黄牛噗塌噗塌顺着犁沟来来回回,非常有耐心。老爸手里的犁铧像只浆,在海一样的黄土地上翻波弄浪。撒上肥料的土地被犁铧划下深深的波痕,就像在写一首希望的田园诗。
夏天是最美的季节。浓得滴下绿油油儿的高高低低的庄稼苗正在昭示着今年的好收成。绿了一冬的麦子已经回归成黄土的色泽,那是成熟的标志。挽起袖子,老爸不敢丝毫停歇,唯恐老天下雨误了收期。站在麦浪这头,老爸就像孩子,高兴得把麦穗揉碎塞进嘴里嚼出香味——今年娃娃们又可以天天吃白面了。
从山里采一种小黄花回来的时候,正是陕北色彩最丰满的秋季。老爸要把小黄花放在粮食囤,防止虫咬。他说收获是圆的,大豆小而园,苹果大而圆,南瓜像笑脸。我想秋天也是圆的,圆的山,圆的地,圆的笑脸。
当老爸再次踏雪送粪的时候,我知道他完成了一首四季散文诗的书写。不怎么高雅,好在感人。不那么优美,贵在真实。
老爸爱土地,不是因为它漂亮,也不是因为它多变,而是因为他自己就是土地——朴实无华而实用,简单率真而善良。土地像张稿纸,老爸创作了一辈子,可他最钟意的作品却在土地之外。那是他的八个娃。
当一部作品注入善良和达观时,这部作品再怎么low都值得拥有。老爸的八个孩子就像老爸抚育的八个瓜,善良正直达观勤奋,这也是老爸散文诗里最精彩部分。
所以,老爸夸完“我是完小毕业”,总是“顺便”堆起了满脸的笑纹说——
“我那八个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