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是立体的人
“人在这时候才应该自立自强”他调侃又坚定的说。眼神游移无法捕捉。
我看了一眼他的病历:46岁,非小细胞肺ca Ⅲ期,DDP化疗第三周期。
我无法猜测他此刻想起的是谁,按他的年纪,若是体魄健全的成人,应上有六十开外岁的老人下有十多岁的孩子。 而在他的就诊过程中,从最初的发现症状,血液学、影像学检查,到确诊,制定化疗方案,都是独自来往,从无家人陪伴。
患者的隐私我无权过问,脑海的疑问也是一闪而过,继而被手头繁杂的医嘱和待诊患者的治疗打断。周一的早晨,到处充斥匆忙的空气。办理出入院手续,收治新病人(其实也都是反复治疗,接受下一疗程治疗的老病号)。
医生与患者之间是最隐秘的托付关系,在确诊后,除非涉及患者安危的治疗史及陪护人等需记入病历的问题外,极少涉及病人隐私,他们不愿家属知道详细病情,我们也会尽量保留,心理疏导和安全感,是治疗的重要部分。
嘴上说着自立自强的他,在前两个化疗周期中,一定体会过了化疗药在体内发生作用时产生的癫狂症状。化学药剂进入人体,血液,细胞后,犹如进入黑色的漩涡,引起的眩晕和呕吐,像潮汐一样阵阵涌起,毫无征兆,却强大到足以摧毁任何坚定的意志。
他还年轻,根本认识不到病魔的威力,天真的以为自己的意志可以左右它,或者忽视它,掩耳盗铃一般,让它发现不了自己。病魔,如洪水猛兽,早以潜伏在他的体内,侵蚀他的意志,丝丝缕缕剥夺他的气息。像江湖失传的吸星大法一般,夺走他的阳气。留给他一个日渐消瘦虚弱的壳。似乎被阳光照射就会灰飞烟灭,躲在黑暗的角落,算计剩余的时间。
他的治疗针已经打上,下午三点,我去病房看他,他已没有早晨的朝气,失神的双眼望着窗外的天空,毫无察觉我的到来。
在我学习的课本里,医学统计学给予的生命界限中,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六个月。当然,我没有告诉他,只是说,还有很多新药他可以尝试。他听后如得到救赎般如释重负。他强烈的求生欲和医学的时间界限激烈斗争着,试图跑的更快!
这个和时间赛跑的男人,他是立体的人,有丰盈完整的肉身,有独立自主的思维。存在于春风和煦的三维空间之内。
他的血液,神经,进入细胞的药物,脑中幻想的期待,都困于这有形的身体中。
像一道道无形枷锁,一面带来希望,一面背负疼痛。
窗外云淡风轻,他尚存于世间。
2.她今天穿旗袍
她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在这充满刺鼻消毒水味的重症监护室。她因用尽全力失望至极已丧失全部知觉。闻不到药水的刺鼻,听不到心电监护的长音,周遭的抽泣叹息也与她无关。空间之内,只留下她和手边病床上那个远去的生命。因为太鲜活,她的体温还在,呼吸还在,似乎笑貌和音容也还在。她已极度虚弱,她不允许自己倒下,这是她的病人,她要最后送走她。
她极力想挽救的是一个十三岁的年轻生命。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从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命运不公,医学并不是治愈所有病症的万能救世主。她看见她笑靥如花,不明白上苍为何选择了这样一条生动艳丽的生命,她在人世间还未舒展花瓣,还未吸收光芒,就将匆匆凋落。而这个年少的女孩,浑然不知她生命中将度过的黑暗大河。“妈妈,我想吃冰淇淋”语气调皮娇腻。“不行”她妈妈匆忙制止。“可以”她平静的说,“不要吃太多,喝点热水,多晒太阳”,她不知道还能为这个天真的孩童做些什么,她看上去如此健康快乐,她本该和这世间同龄孩童一样,在阳光下奔跑,交友、喜乐。可现在她只能带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冰淇淋是她唯一的小小要求。
她早已见惯了太多生死,每次来临之际,她都无法泰然处之,她用尽所有力气胸外按压,呼吸机持续的“滴滴声”在心里一遍一遍如重锤般敲击。“肾上腺素”,她没有抬头,护士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默契的递来针管,“肾上腺素”,她又重复一遍,她看见护士长摇着头,她没有坚持。他们都知道,所有最后的努力都是徒劳,都是自己的心安。一切物理的、机械的、人工的抢救,都不再有意义,都无法从恶魔手中夺回它要带走的生命。
“死亡时间,2017年4月12日14时28分”。她最后的医嘱,就是宣布病人的结局。她不再有任何表情和言语。这数秒的静,是她和一个灵魂的最后道别。她们是医生与患者的关系,她曾多么深切的被需要和被信赖,她清脆悦耳,“谢谢你,刘医生,等我出院了一定先抱抱你”。“现在抱抱也没关系”,她打趣着搂着少女,她不知道自己除了拥抱还能给予什么。她毕业名校,在省三甲医院,身着白大衣,使用最先进的器材,最新研发的靶向药物,可这一切能挽回什么?能推进什么?需要多少生命的铺垫才能攻坚一个医学难题。命运是如何翻牌,又如何洗牌。这一刻,她的无助,她对谁需索安慰?
她无言的回到办公室,长长的走廊,白炽灯刺眼,她眯着眼,走的缓慢落魄,像一只被抛弃的孤狗,哀鸣着,徘徊着。几间病房的距离,走不到尽头。
她退去白大衣,换上高跟鞋,似乎有了支撑,胸部稍稍直起。她去看了5床的病人,一切平稳。
走出住院大楼,走在喧闹的人行立交上,阳光刺眼,身边穿梭的人各自奔向自己的生活。
一切,似乎从未发生过。一切,只在角落存在过。阳光之下,都是崭新的容颜。
她静静的走,她忘记了,今天是她的生日。今天她穿旗袍,出门前精心盘起的发。她始终对生活抱有信仰,但早已没有女子的娇柔与脆弱。
暗蓝色,是生命的无法言说。
3.心智
你见一个人,看他当下容颜,了解他过往积淀。气质、品行,皆如他的谈吐一样,朴实亲切。他的地位,时髦话说是行业大牛,他有孩童的好奇心,有洞明事理的敏锐,有妥帖的亲和力。你看他的照片,爽朗坚毅,节制自律,坚持健身因而果敢敏捷,与天地和谐,与草木和谐,与人事和谐。似乎成功,不需要那么多离经叛道的力量。干净的存在,才是直面人世的大智慧。他是真正手握生死,脚踩刀尖的人。
他在整合医学大会开幕式讲话,台上的他,双眼明亮,侃侃而谈,讲述他挚爱的事业,个人理想和团队目标,中国医疗环境的未来展望。语气简短有力,字字珠玑,讲病历谈细节,是匠人的内敛专注,毫无假大空的夸夸其谈。他对赖以生存的事业有良好期盼和憧憬,希望医疗环境积极和谐,希望科研推动快速有力,他像介绍自己的孩子一样细数着自己的团队成果和目标进展,言语间有珍惜,有神圣。只有心怀执着的人才有内在的推动力,才能成为学科带头人,才有众人的甘愿仰慕倾听。而他,依然亲切平易近人,对后辈关爱有加。
在我的概念里,他具体多维。不只是众人仰慕的神级别的学术大牛,我看见他连续三台手术后的疲惫无力,晚饭吃的仓促,半夜处理急诊哼着小曲,手术灯打亮后一言不语,细致到用小拇指熟练打结。我们共同忍受患者家属的不解和谩骂,他敏锐观察患者病情变化,对我过失的维护和包容,事后严肃冷峻,“化疗药打进病人体内,合适了是药,不合适是毒,剂量最关键,算不好剂量,你就是谋杀。”我们并非江湖概念的师徒,但他的悉心传授,大度从容,指点教导,却比任何师徒有更深的依存关系。我们共同面对他人的生死,刀尖舔血,逼迫自己镇定从容,收敛情绪。我在一线的每时每刻都牢记他的话,“穿好你的白大衣,你不对自己负责,你要对这衣服负责”。
“未来医疗一定是科技协助下的新飞跃,整合医疗是大势所趋。”他在台上豪言满志。他似乎仍有那么多的隐秘没有吐露,潜藏着愚人的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