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世上有比梦别先生更复杂的人,锦儿想,大概就是平安了。
自打他与平安被梦别先生收进府中之后,他便只见过平安两次。
头一次是那日在春日诗会上,锦儿作为舞伎祝兴。彼时梦别先生的座旁设了个小座,坐着的那人一身石榴色,乌黑如墨的眼珠子依旧是那般美丽,可那双眼睛的主人越发得美艳,几乎让他没认出来那人便是平安。
再就是今日了。
锦儿依旧是水阁出身的那个善舞的少年,可平安已经不是那个水阁里不起眼的平安了,她漂亮极了。锦儿记得幼时偷跑出去,碰巧撞见了名妓薛夜来的车架。那车里美人探出头来嫣然一笑,便赛过了那年满城的芳菲。
可夜来姑娘终究还是有风尘味的,平安却不同。她也是极美的,却更像是久居高位的美人,贵不可言。
他不敢抬头直视她,只低头喏喏道:“平安,你怎么来了桂苑……”
她许久没回他,惹得他偷偷抬眼看她,正对上她如墨玉般凉如水的眼眸,几乎没有半点属于人的活儿气。
“少帅替我改了名儿。”她淡淡道,“现在我叫迟迟。”
他注意到她这话里提到的人是“少帅”。
桂苑里住的虽大多是帅府里的伎人,却也有几个美人是承过恩宠的。早几时便时常听她们提起平安,大多是不屑的语气,只说她本是妄想做梦别先生侍妾,却被少帅瞧上收进房里去了。因此近日里府里不大安生,她们的日子也都不大好过。
可锦儿却是不信的,平安那样的人,是不可能给人做妾的。
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一日槐树下,第二日便是他登场的日子了。水阁不是一般的妓馆,这里养出来的少年少女们最终都会被送进一些达官贵人的家里,女子好些的还能抬了做妾,如他一般的少年大多是只能一辈子做那些有特殊癖好的贵人们的禁脔。
在他恐惧地躲在槐树下浑身颤栗的时候,便是她走到他的面前。他满面泪痕地抬起头,看到的便是那样极美却极冷的一双眼。
她问他:“你知道琅琊王氏,梦别先生吗?”没等他回答,她又道:“我教你一支剑舞,学会了,许就可以永远地脱离水阁了。”
她说:“你且看清,我只舞一次。”
那一日见她惊鸿一舞,他方知什么叫作倾国倾城。以至于后来每每有人称赞他舞技绝伦,他便忍不住地想起平安。若他这般都可作“绝伦”,那如平安那般的,该作什么呢?
面前人的叹息将他从回忆里拉扯出来,他从未听过平安叹息,一时竟有些怔忪。他听她说道:“本是我不该将你牵扯进这趟浑水的,可我将你从水阁里救了出来,如此也算是两相抵消互不相欠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他无法看懂的东西,像是悲悯,亦像是痛苦。
“锦儿,我会让你离开帅府的,你毕竟是无辜的,不该受我连累。”
他只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卑微伎人,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明白如她一般的人,如梦别先生,如她。
可他望着她,像是看着光:“平安……你要做什么吗?如果可以,我可以……帮你吗。”
她笑了笑,像是笑他痴傻。他看到她的眼睛里泛起了如月光般美丽的水色,那般的美丽,可以让天下众生为之沉沦。
“我要杀梦别。”
他听到她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