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依偎在你脚旁,用鼻子蹭你的裤管,同时晃动几下毛茸茸的尾巴以示对你的爱意。狗从不嫌弃你的一无所有。有时,你对一条狗的过度热情感到非常讨厌。你狠狠地踹它一脚,狗灰溜溜地跑开,可过不了一会儿它又摇着尾巴过来讨好你。狗从不和你记仇,狗只对陌生人表现出极度暴躁。如果你弯腰装作拣一块石头,狗继续对你吼叫,可能它的主人就在跟前。你和狗对峙着,谁也不退让,狗做出随时扑上来的动作,你紧紧握住手里的石头,其实你比狗心虚。如果它跑开,这无疑是一只心虚的狗,或者说它的主人没在身边,这时的狗在你的眼里不过是一条狗而已。如果你后退,狗可能拉开架势扑上来,而你在狗眼里的形象也高大不了多少。
我对一条狗的记忆并不是因为它对我有多么忠诚与热情,这样说你可能认为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不是的。狗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它不如人尊贵是因为它不会说话,你的尊贵因为你是人,可有的人就连狗不如。
我从厨多年杀过鸡杀过鱼杀过鸽子,可从没杀过狗。狗是通人性的,我下不了手。有时觉得我不像个伙夫,倒像个十足的屠夫,我的手上沾满了那些小动物们的血,像从我的血管里流出来的。现在,我忏悔,我希望上帝能原谅我年轻时的鲁莽和对生命的藐视。人到中年,才知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是对这个世界的敬畏,也是对一些生命的尊重。你看到那些小生物被囚在笼子里的无奈吗?你看到它们在死亡面前抖颤的身体了吗?你看到它们眼里的恐惧了吗?你们什么都没有看到。你们吃的是肉,吐出的是骨头。
某年,我去邹平魏棉一家叫荷香园的酒楼帮厨,老板是我朋友的朋友,我去的时候老板不在家,接待我的是个二十三岁的俊俏女孩,一米七五的个头亭亭玉立,两只眼睛像风中的星星,一头秀发像夜幕一样披下来,走路杨柳摆腰。晚上老板回来了,一个三十七岁的标准山东汉子。朋友给我介绍说这是于哥,指着那个女孩说,这是于嫂,我开玩笑着说这是二嫂吧,女孩杏眼圆睁,嘴角微嗔。我望着她的眼睛,女孩的眼里丝毫没有羞怯。后来朋友告诉我,说,这个女孩不简单,是济南某区的一个户籍警,业余干模特,一来二去地跟老板对上了撇子。女孩就跟我商量说,孙哥,冬天了,我想上狗肉火锅。我说,行,你想上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但是我不会杀狗,也不杀狗。第二天,老板不知从哪里牵来一只狗,足有四十多斤,体格健壮,像只藏獒,在一个闲僻的夹道里供养着,除了我喂,就是老板娘的父亲喂。老头是个朝鲜族人,退休之前是个资深大厨,擅长做狗肉和朝鲜泡菜。久而久之,狗和老头有了感情。一天,老板回来说要招待几个要好的朋友,嘱咐我把狗杀掉,我说我不敢杀,老板似乎有些不相信,觉得我在偷懒磨滑,一个大厨竟然不敢杀狗?真的,我害怕狗那种绝望的眼神。小时候我养过两条狗,它们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哀嚎地跑到我的身边,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我也爱莫能助啊!最后它们在无助中死去,这些都是留在我大脑里旧时的影像。现在,狗的温顺,一刹那的狂吠,奔跑时的身姿亦如幻觉,附着在我的体内,那是我身体里豢养的狗,它在唤醒我的记忆——
老头把一根粗绳子搭在门楣上,一头打个活结,另一头由我和两个厨师拽着。现在狗开始上刑场了,老头一手牵着拴狗的链子,一手轻抚着狗毛,狗温顺低眉,不时用尾巴扫扫老头的屁股。老头的腰里别着一把手锤子,一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老头把狗牵进了狗套。狗扭头用嘴亲吻老头的手,狗一点都没觉出什么,一副幸福的狗样子。老头说了一声“使劲拽”,我们使劲拉,绳子象安了滑轮,狗在瞬间被吊起来,老头麻利的从腰里抽出锤子,照着狗的脑袋就是一下子,狗在悬空的时候不时地蹬腿,脑袋一卜楞,锤子砸在了耳朵上,一股鲜血从狗耳朵里冒了出来,狗急了,拼命地挣扎,竟然从我们的手里挣脱。狗夺命而逃。我们追了出去,远远地看见一条夹尾巴的狗拖着绳子狂奔。我说,大叔,疯狗要是咬人可了不得。老头说,没事,狗咬人正常,人咬狗才是新闻呢,待会儿它肯定回来!临近晌午,狗果然又回来了,一幅小心翼翼的样子,警惕着老头地一举一动。老头扔给狗一块蘸菜汁的馒头,狗用鼻子闻闻,抬头又看了看周围的人,这才低下头去吃,它吃得很慢,不时地抬头。老头慢慢移动着身体,用一只脚踩住绳子的一头,接着蹲下身子把绳子攥在了手里,他一点点地靠近狗,狗紧张地往后退。老头用另一只手轻抚狗的脊背,狗竟然忘乎所以地舔那只要杀他的手。现在狗脑子好像变成猪脑子。我们都看着一条准备走向终年的狗如何走向终年,空气紧张地能听到掉在地上的针。老头把绳子重新拴在走廊的一根柱子上,他怕我们拽不住。他把锤子别在了腰的后面,害怕狗起疑心。老头搓着两只手,哈着气,演戏给狗看。他慢慢蹲在了狗的眼前,据说狗的视网膜比较靠后,它看人总是低人一等,这容易给狗造成错觉。老头用左手抚摸着狗的耳朵,好像对刚才的过错给予安慰,狗低着头,也好像原谅了刚才的一幕。老头用右手轻轻抽出锤子,像一道闪电劈在了狗的天灵盖上,狗“吱吱”地叫了几声,没有了原先的犀利。狗终于躺下了。我似乎看见狗的眼睛里挤出了一滴混浊的泪,是疼痛?是怨恨?还是无奈?也许都有吧!
老头把狗肢解完毕,剩下的事就由我来做了。我说,把狗肺扔了吧!老头不让,说这东西不难吃,又偷偷地放进了锅里。高压锅“突突地”叫着,尖锐、犀利,像狗的叫。晚上,一锅川香狗肉端上了餐桌,老板三五个狗友吆三喝四,几瓶三鞭酒让他们叫得更欢。老板说,咋搞的,这狗肺没扔啊?老头说,没呢,这东西不难吃。老板说,狼心狗肺,谁先吃?我说,大家一起吃。一桌人都笑了。
作者简介:西马,本名孙绪云,曾用孙方雨、江湖主人等笔名写作。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化工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在天涯红袖官媒刊物发表大量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滑向青春的利器》散文集《水上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