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记井刀剪翠,秋扇留句。信那回轻道,而今归否。芳菲未尽,孑然,情之已老。
徐志摩曾说:这一辈子有过一春,不曾虚度。这个誉满文坛的诗人,这个风流多情的才子,看似短暂的人生,却似当真不曾虚度。他留于世上的诗文,他落于人间的情缘,足以让众生为之怀想、追忆一生。他早已魂飞魄散,如云若霞,与风相携。而那些途经他生命的女子依旧守着民国世界,在光阴的窗檐下端然静好。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这是徐志摩死后,陆小曼致志摩的挽联,他们虽也曾彼此伤害,但也深深相爱。徐志摩的死,惩罚最重、伤得最深的人是陆小曼。但她无力回应,只默默承受骂名,忍受死别的悲痛,屈辱苍凉地活着。她曾说:“志摩之死,死于林、死于情者也。”她并非想把罪责推给林徽因,只是感叹徐志摩一生多情,落得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下场,虽可悲,亦可敬。这情,对林徽因有,对陆小曼也有。倘若她不曾和上海纠缠不清,愿意从容放下她的烟杆,离开翁瑞午,离开纷乱的戏台,和徐志摩于北京安家落户,或许可以避免这场意外。事已至此,后悔莫及亦无用,陆小曼却为徐志摩的死,带着罪孽,负累了一生。以后,她默默忍受着外界对她的批评和指责,致力于整理出版徐志摩的遗作,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其中的苦辣酸甜应该是一言难尽吧。
而我读徐志摩,最早是那首写给林徽因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按徐志摩学生卞志林的说法:“这首诗在先生诗中是在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偶然》划开了他前后两期的鸿沟,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气,用整齐柔丽清爽的诗句,来写那微妙的灵魂的秘密。他对林徽因说:“我等候你。我望着户外的昏黄,如同望着将来,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你怎还不来?”之后,他们一起组织新月社活动,一起演戏,并常有书信来往。1924年泰戈尔访华期间,徐志摩和林徽因共同担任翻译,之后徐志摩陪同泰戈尔去了日本,林徽因和梁思成到了美国,当徐志摩与林徽因再次见面的时候,已是四年之后。这期间,林徽因已嫁给梁思成。罹难那日,林徽因在协和小礼堂的演讲精彩绝伦。可她心中一直隐隐不安,徐志摩是守信之人,迟迟没来赴约,定是生了事端,加之徐志摩临行前留下的字条,更让她生出不祥之感。当梁思成告知林徽因徐志摩飞机失事的消息,她当场昏厥,久久不能缓和。她曾说过,她懂得徐志摩对她的爱意,只是怎能去应和。可她用一生的时光也没有走出徐志摩的影子,她看上去春风得意,背后却隐藏了不为人知的寂寞和悲凉。理智和情感,两不相容,幻想和事实,相互抵触。任她聪慧自醒,亦不能巧妙地躲过情劫。她让梁思成带回了一片飞机的残骸,此后视若珍宝,挂于卧室的墙壁上,与之日夜相望。过往的知心知交,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1922年,陆小曼出现了,他和她在北京交际场相识相爱。在热恋之时,写下了《爱眉小札》,浓烈炽热的文字,吐露着爱人的缠绵深情。他对陆小曼说:“今天早上的时刻,过得甜极了。我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因为我什么都有了。与你在一起没有第三人时,我最乐。坐着谈也好,走道也好,上街买东西也好。厂甸我何尝没有去过,但哪有今天那样的甜法;爱是甘草,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珑,你真活泼,你真像一条小龙。”志摩罹难,她悲痛之情无以言表,她写挽联,不死只因母亲尚在,留于人间只为编就遗文,报答君恩。她虽值盛年锦时,却当真无有眷恋。人生有情亦有恨,她自此情了,恨无尽意。她写《哭摩》,漫长的篇幅,句句伤情,字字血泪。“你我五年的相聚只是幻影,不怪你忍心去,只怪我无福留,我是太薄命了,十年来受尽千般的精神痛苦,万样的心灵摧残,直将我这一颗心打得破碎的不可收拾。……好在人生的刺激与柔情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过了。现在又受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别。……从此我再不能知道世间有我的笑声了。”
因缘聚散,早有定数。他用五年的时光宠爱她,她却用余生所有的岁月偿还赎罪。她何罪之有,只是放不下尘缘,甘愿为情倾尽一生。自此,如浮萍般漂游于世间,无根无蒂,她断绝红尘,素服一身,闭门谢客,孤独老去。她只守着他们的家,数十年如一日,不问晨昏,不知悲喜,忘记年岁,对容颜更不修饰,淡饭粗茶,艰难度日。以往做不到的一切事,自徐志摩离世后,她都做到了。
她为他修文撰稿,铺纸研墨,抄诗写词,画河山花木、鸟兽飞禽。她卧室里悬挂着徐志摩的遗像,并每日摆放鲜花,供养他的魂灵。她说:“艳美的鲜花是志摩的象征,他是永远不会凋谢的,所以我不让鲜花有枯萎的一天。”她的荒寒与寂寥,他自是听不见,亦无法感知。但她始终觉得他的魂灵一直在,于春花春水时,于秋风雨夜,他一直在,伴她晓风霜月,美景良辰。
徐志摩被葬于浙江硖石,那个生养他的小镇,有美好温情的记忆相伴,有祖母的呵护,有山寺的佛祖庇佑。草木有灵,难解人情世故,不知喜怒聚散。他一生离不得情爱,却终只是死生茫茫,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多年后,陆小曼孤身葬于苏州东山太湖旁,与之遥遥相望。他们相依相守的承诺抵不过山迢路远的风雨时空。他们的情事在民国世界如梦亦真,相知相忘。说好的永远还是被时光冲散了,明明一起经过风雨,拼尽爱恨,却过不得平淡安稳的日子。
人间事,百年亦觉得短,寸时亦觉得长。天下众生,只要身有所寄,情有可依,便是庄严喜乐。多少白昼静长的光阴就这样一去不返。看枝上花,水中萍,天上月,一物一情,一幻一灭,生者喧闹,死者寂然,爱无深浅,缘有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