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最初的印象,是在一个晴朗明媚的午后。那天,她穿着白色的清爽校服裙,梳着两条恬静的麻花辫。刚刚走到楼下,就听得楼上传来一个俊朗的男声在读英文,还不时夹杂几句与她弟弟的对话。她听着听着,忍不住笑了。从英文联想到各种有趣的场景,这个人真的很有创意。她对他有些好奇。上楼时与他擦肩而过,他礼貌地停下来打招呼,她微微笑着点点头,略带矜持地走开了。
他教弟弟英文课的时候,她就在走廊对面的阳台画画。听见他和着弟弟的钢琴弹奏,唱一首轻快悠扬的英文歌,阳光就暖暖地照到她心里去。
也许是音乐消弭了她的矜持吧,她突发奇想,接过下人手中的茶具,亲自走过去给他们倒茶。轻轻从他身后折返的时候,瞥见他一只手藏在背后,调皮地抖着一个粉红色折叠精致的信笺。她心如小鹿,不动声色地接过信笺,迫不及待地拆阅,扫了几眼后,却微微失望地随手将那信笺撕得粉碎,回头望向他的眼神里,含着莫名的幽怨。他竟然,帮别人传情书?难道他自己,对她无动于衷吗?
突如其来的大雨,留他在她家吃晚饭。她的牙医爸爸兴致颇高地夸赞他的牙,言下之意对他很满意。她低头微微有些羞涩地笑着,不时悄悄与他对望一眼,眼眸闪闪如明亮的星星。可是,妈妈宣布要给弟弟换英文老师,她愣在那里,眼里的星星霎时变成了窗外的烟雨淋漓。她不舍地看着他黯然离席,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
她发辫凌乱,满腿泥泞地在浊水溪畔张望。他对她从不曾敢有任何明白的表示,而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竟然独自问路,自己找到西螺来!看到他时,她眼泪不由得扑簌簌落下。他们终于不再有任何顾忌,紧紧相拥在雨后初晴的浊水溪畔。
她裹着一条被子,看秋水娘为她洗脚——从小就落下的风湿让她每逢阴雨就备受折磨,她是怎样一直捱到这个偏僻难行的地方!
她穿着秋水娘的红嫁衣和他们一起吃饭,感觉就像已经是一家人;她和秋水相伴走过西螺每个美丽的地方;她和秋水手牵手在人群中看戏;她和秋水在昏暗的油灯下相拥而吻……这是她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也是凭依着一遍遍温习这些美好的回忆,后来,她等他直到青丝成雪。
他们本来已经打算订婚了,可是局势陡然紧张起来,秋水由于思想激进,被列在通缉名单之内,他不得已躲了起来。她接到他的信,不顾自己的风湿冒着大雨连夜赶去见他。千言万语都只凝成无尽的泪水……
时间有限,她拿出带给他的礼物:一本她为他们画的画册,其中有她的照片和他们的素描;一条围巾用来为他遮挡风寒;一支钢笔用来给她写信,最后,她要他闭起眼睛,郑重地把一枚象征爱的承诺的戒指,轻轻套在他指上。
他不安地看着她。他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她,连平安归来的保证都给不了。可是她无怨无悔,还答应帮他为母亲尽孝。在这个昏暗破落的藏身处,他们许下彼此最真诚的诺言。
相思扣,相思扣,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的心被扣牢,再没有别人能解得开。
西螺,一个美丽凄婉的名字。
西:夕阳落下的方向,注定沧桑着对游子归家的戚戚渴盼;螺:宛转迂回柔肠百结的无言守候,侧耳也许能听见海风的切切倾诉。
秋水娘和王碧云,这两个柔弱而坚韧的女子,一个从青丝满盘等到长卧病榻;一个从芬芳韶华等到积雨黄花。
这等待是如此渺茫,没有音讯,没有线索,无处可寻。这等待默默无语,遥遥无期,会让相思相念之人,一日一日地黯淡下去。
好在王碧云本来就向往平淡安静的生活。有一个念想在心里,她就有了足够的耐心把流光华年,把心中的期盼和思念都镌刻在画布上。
也许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那时候,她就可以握着他的手,一起品读这些过去的流年,一起描画属于他们俩的明天。
王碧云等候了一生。即使全家移民,她也没有离去;即使那姓薛的痴情种子几十年如一日地守候在她身边,她也没有动心。从小手不沾尘的她,无怨无悔替陈秋水尽孝,做一个没有名分的儿媳。她甘愿执著地等待,不懈地寻找。
从清纯的麻花辫等到发髻盘起,再到鬓染华发面如桑麻,她终于等来一封语气客观、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信……
她表情疲惫地看完信,步履蹒跚地上楼,嘴里喃喃地说:“他在西藏……”
良久,楼上传来一阵悲戚的号啕。几十年的等待,辛酸、委屈、哀怨……这一切足够把人磨得心如死灰,这一封信足够有理由,让她宣泄出心底所有积淀已久的情绪。
其实,细节早已注定他们俩终究不能如愿相伴一生。
在西螺秋水家中,秋水拿出小心翼翼藏好的一篮左翼思想的宣传册,告诉她自己渴望投身战斗,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来改变不平等的社会现状。“可是,安安静静的生活不好吗?”
碧云的梦想很简单:能与相爱的人一起安静地过日子。她注定是与世无争,不染纷尘的;而陈秋水的满腔热情,注定要投入战火硝烟,血汗蒸腾。
这样的两个人,即使有机会在一起,也只好委屈其中一个人牺牲自己的生活方式去迁就另一半。倒不如说,他们最终的结局,就是最好的安排——云在青天,水在瓶。……
可是,就算再给一次选择的机会,碧云依然不会改变她所做的一切。
这是她的信仰,是她选择的生活方式。这一切,其实已与那个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