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女作家的作品,经常会让我有种自卑感。那些写得像诗一样的文字,我自忖大概是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比如台湾女作家简媜,且摘抄她的一段文章如下:
三月的驼云倾倒的是二月的水谷,正如薄薄的诗舟盛载着积年的乱麻。于是,我轻轻地笑起来,文学,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黥面的人,不必起解便自行前来招供、画押,因为,唯有此地允许罪愆者徐徐地申诉而后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宁愿放纵不愿错杀。
原谅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寻日布衣,把你的一品丝绣裁成放心事的暗袋,你娴熟的三行连韵与商簌体,到我手上变为缝缝补补的百衲图。安静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箧,再裂一条无汗则拭泪的巾帕。——简媜 《四月裂帛》
清新,流畅,像澄澈的泉水,又像轻快的音符,美目而悦耳,这真是对中文掌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才能发挥出的实力。甚至说,是要有一定天赋才能掌握的神秘技能,尽管我一向不信天赋的说法。
只是可惜,文章我没有读完,原因是,读不下去。
我喜欢读诗,我也喜欢读有诗意的文章。诗意是很可贵的品质,没有几个作家能做到,它是一种存在于言词之外的,难以言表的东西,就像国画中的留白,给读者想象驰骋的空间。在这样的文章里,文字只是一个开启读者想象的开关,它的好,在文字达不到而只存在于头脑之中,精深幽微的隐秘处,需要读者自己去思考,自己去体会。好诗必有诗意,好的文章,也应该有诗意。读有诗意的文章,能体会到智力劳作的愉悦,情感丰沛的满足,和超凡见识的欢喜。
但是,如果一篇文章通篇都是诗意,每一句都微言大义,每一个词都精雕细琢,我大概只会觉得读得太累了。留白太多,需要靠想象填充的空间也太多,意象和隐喻铺天盖地而来,脑子的算力不够的呀!
所以没办法,读简媜的这篇文章我就有这种感觉,不是不想读完,实在是大脑超载了。
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写作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文字?
我们都喜欢读唐诗,但很少有人愿意细读明清小说里的诗。一来是水平普遍不高,二来总是些套路化的比喻,乏味无趣,再来,便是白话文里突然插入韵诗,扞格不入之象尽显。我们当然不必苛责古人,但今天时代已变,小说,散文都不必承担何种教化之责,作家更不必以写小说为耻,作品门类没有了高低之分,就该让小说的归小说,诗歌的归诗歌,用最适合某类文体的文字,来书写它们。如果一定要用诗的笔调来写文章,文字上固然足够美观,但形式上却不免错位,令读者有不适之感。因为读者对文体是有期待的,散文和小说要好读,读者关心的是你的故事,你的见识,诗却尽可以摆弄文字花样,读者乐得破解字里行间的谜题。千百年来,这就是文学作家和读者之间的默契,延续至今,岂可轻易打破?
今天的写作已经有了空前的繁荣,成为一个高度市场化的行业,让读者接受变得比表达自己更重要,考虑读者的感受,比自己的感觉更值得对待。于是,文学作品失去了曾经的神秘和高贵,正在降级为一件产品,如同手机,服装一般。每一个作家都不过是制造产品的匠人,不得不按照工业的规则来生存。
甚至,如果我们写作者愿意更谦虚一些的话,还必须承认,写作也许更近于服务业,正如按摩,目的都是要让客户爽,实在犹如不分伯仲的同行。文章的节奏,便如按摩指法,必要缓急交错,张弛有度。时而大力揉捏,时而轻抚慢捻,让他眉目舒展,身心俱乐。高明的按摩师,最后还会在那最敏感的穴位上轻轻点上几下,令他心痒痒,意难耐,从此念念不忘。正如好作家除了让读者在文章中得到满足外,还能留有余韵,让他掩卷后脑中仍回响不绝。前者所为肉身之欲,与后者之精神欲望,本质上说,又有什么差别呢?
服务业卖的是体验,而文学服务,卖的也就是情感上的体验。我曾在自己的系列文章《理科思维破解写作之谜》里解释过,文学写作的本质是提供情感体验。那么,文字作为载体和工具,也就必须服务于这条原则,不可喧宾夺主,必须简洁,必须精准。这既考验作家的技能,同时又需要克制和收敛。有许多作家都有着超凡的文字功力,普通的文字在他们笔下如臂使指,点石成金,于是总不免想写得更精妙,更深刻,他们如炫技般沉迷于隐喻,象征,排比等等文字技巧,在超出精准之外,添加,隐藏许多的意义,给读者出一道又一道的谜题。
这样的写作当然很高明,很耀眼,可是,读者的负担太重,本来是来按摩的,结果碰上了医生,给动了一场手术,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是作家的谵妄,总想传达高明的思想,深刻的体悟,却忘了表达思想本就不是作家的任务,情感体验才是。如果要对读者的情感负责,文字就必须具有亲和力,流畅而简洁,精准而克制。
多年来,市场上卖得好的畅销书,如果真以文字的严格标准来衡量,许多甚至达不到及格线。但这不是一句媚俗就可以让诸多文笔好语感强的作家嗤之以鼻的借口。一本书的畅销,必定是满足了读者的某种需求,也许是故事,也许是见识,也许是情感,背后则是作者付出绝大努力深研市场,洞察人心的心血结晶。这些努力,并不比纯文学技巧上的努力更不值得尊重。在许多关于文学的评论里,人们也总是爱对所谓文笔,所谓结构,所谓象征隐喻评头论足,以此显示自己的见识,却很少关注故事的技巧,怎样设置悬念,怎样吸引读者,怎样设计爽点,似乎那些媚俗的伎俩,都登不了文学的大雅之堂。
然而,评论家们也许该重新想想莎士比亚,今天我们公认的高雅戏剧艺术,在当年也不过就是面向市井小民,充满插科打诨甚至荤段子的商业表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