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这么邋遢过。纵然你们能忍受，我也不愿成为这样的母亲。

我照看过三代人，你们的叔叔姑姑、你们、还有你们的子女。

随着年纪增长，我无法做出可口饭菜，更无法收拾家务，这都在我的意料之内。可如今，我曾引以为傲的干净利落，都不复存在。甚至，最近，连大小便都开始不受控。

我无数次，设想过父慈子孝，儿孙绕膝。可从未想过，人老了，会这般颓废无能。

你们的孝顺，让我很欣慰。纵然一天几遍，换衣裤、擦洗身体，你们也从未表现出，一丝不耐烦，甚至厌恶。这得感谢，你们已过世的爸爸，是他，教你们从小，就体贴关心我。

说到你们的爸爸，我每天，都要想他好多遍。不怕你们笑话，这就是老人的生活。我耳聋眼花，看不了电视，只能总放大镜看看书和报纸。世界变化太大，报纸上好多词，我都不知道啥意思。

孙子孙女回来跟我说话，我就像听天书。我怀疑，自己还算活着吗？感觉是从坟墓爬出来的一副枯骨。

人到这份儿上，只剩下几口气而已。

你们有自己的事业与家庭，尽管每天都见面，但咱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除了偶尔的怀旧，咱们实在难有话题。

你们十几岁那会儿，强烈排斥跟我说话，因为我跟不上你们的思维。过了那个时期，咱们又能说话了。可我知道，这只是你们的教养，我们的代沟依然存在，不仅没消失，反而越来越深。你们从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开始，就开始离我越来越远。不再依偎我，不再需要我提供的安全感。

后来，你们有了子女，我又回到被需要的状态。照看他们，我仿佛又回到你们小时候。那种被依赖，被信任的感觉，是孩子给养育者最大的回报。

我从不觉得看孩子有多累，那是个乐趣。虽然孩子会惹你生气，会闯祸，但他们来的欢乐，远远抵消了这一切。

到你们有孩子，正赶上第一批独生子女。两代的几个大人，关注一个孩子，到那时，我才开始认真带孩子。

你们小时候，家家孩子多，大人在生产队干活，也没功夫仔细管你们，大的带小的，孩子们互相帮衬，长得都挺好。

到他们这一代，跟你们完全不同。不过每代人有每代人的特点，也没什么对错好坏之分。他们唯独缺失了兄弟姊妹的陪伴。可这是大势所趋，谁也改变不了，只能适应。

好在，到他们有孩子时，形势又改了。可重孙子这一代，也未必能都有伴儿。大孙女，不就坚决不再生了嘛。那个小不点儿又会跟他妈妈一样孤独。

虽说孤独不可避免，但不该从童年开始。幼儿的孤独远比我们老人的孤独更可怕。他们没有回忆，是真正的孤独。

我不怕孤独，可我怕被你们照顾。我讨厌你们的怜悯，更不需要你们的同情。老人，尤其是九十多岁的人，必须孤独地走向终点。这不是子女的陪伴能解决了的。

我更想去养老院。那是我该去，也乐意去的地方。在那里，大家都差不多。整天看你们在我面前自由自在，活蹦乱跳的，虽然欣慰，但会反观自己的迟缓与不便，这种比较才真令人伤心。

我不愿意去公园，可你们执意每天带我去遛一圈。虽然是为我好，但实在令人厌烦。就像你们强烈反对我去养老院一样讨厌。

我不愿走路，拄着拐也浑身疼，你们偏说必须走，越不走越疼。你们又没老过，怎么知道不走会更疼？我非常享受每天呆坐的感觉。我也不怕这副老骨头萎缩成个球。

你们指导我如何生活，一如小时候我指导你们。可别忘了，我是活到这么大岁数，不是返老还童的。生活经验与我同在，根本不需要你们来建议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你们常说我是老小孩，别以为我不知道。不是我由着性子，而是内心引导我如此。我尊重自己，更希望你们尊重我。行为能力退化，不代表思维退化，我清醒着呢！我看不懂现在的世界，但现在，却是我最了解自己的时候。

等你们老了，就会知道，风烛残年，剥夺了你生理机能的同时，会赋予你智慧。

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也知道有些零件已到了年限。如果有一天不行了，你们别抢救我，我希望有尊严地死去，而不是苟延残喘。

我不管别人怎样，反正我极其讨厌浑身插满管子。那不是真正的人，只是活死人。我不希望你们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你们的孝顺。人终有一死，老到零件不能再工作了，就该体体面面地去，而不是送进医院抢救。那不是抢救，是折腾。

且不说医院水平如何，就算抢救回几口气，又有什么用？给你们来个回光返照时的临终遗言？还是描述下起死回生的感觉？又或者是感激你们的尽心尽力？

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们敢这样做，来满足你们所谓的孝心，或者延长你们拥有母亲的时限，那将是你们最大的不孝，我会破口大骂——如果我还可以。即便骂不出来，我也会在心里不停地骂你们，直到我生命总结，也绝不原谅！

我一生体面，你们没有权利让我不得好死！

好了，我累了。你们看到的文字是我口述，小孙女整理的。

趁着头脑清醒，先交待好后事。千万记得，对于我的死，要顺其自然，万万不能进医院抢救。

活着于我，仅仅是多一口气，我不贪恋这样无所事事的苟活。咱国家没有安乐死，如果有，我一定会争取做第一批。为了你们的颜面，不去养老院，已是我能容忍的最大限度。别让我恨你们！

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你们过得都挺好。人生难免坎坷，每种经历都值得珍藏。千万别抱怨——这句话，老幺，尤其得让你家小子记住喽！

我这一生啊！够本儿啦！

人老啦，就是啰嗦，到此为止吧。——再强调一遍：千万别让我不得好死！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我一辈子不信鬼神，你们要是敢折腾我，我就破例信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