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头鲸活在死海里。
我一直都是这么坚信的,从四岁的时候我就坚信。当我看到那巨大的湖泊静静地躺在沙滩的怀抱中,像静谧的蓝宝石镶嵌着哑光的金边,湖岸是盐水蒸发后留下的层层盐壳,我总是在想,这样的湖,怎么可以没有一头鲸呢?
或者是幼年的龙也说不定。
然而死海是没有生物的,大人总会这样说,他们会拿着百科全书指着你的鼻子然后给你带上一副厚厚的眼镜把你按在书页的字里行间,告诉你:死海是没有生物的,因为书上是这样写着的。可是书也不是万能的,起码百科全书没有告诉我熊孩子是怎样炼成的,或许百科全书如果解决了这个世界难题,人类的文明就会进入下一个爆发期。可是没有,大人总会忽略掉他们不会的东西,反而高调的炫耀自己会的知识,就像他们永远不会吃自己不爱吃的东西,反倒过来指责小孩子挑食一样。但是大部分小孩永远不会意识到他们自己是没有错的,他们痛哭流涕,祈求原谅,只是以为是自己挑食而已。
所以为什么死海可以没有鲸呢?
我的确从书籍里找不到任何答案,但是我不想放弃,谁说过大人的世界就是真理的裙底呢?我每天坐在死海的沙滩上,看着工业的钻头扎进脆弱的地表的肌理,就像一个畸形的大头婴儿,不断的吸取大地的乳汁,然后将自己的垃圾通过脐带强塞给了母亲一样。很少有小孩来这边玩,来的零星几个也是在岸边辛辛苦苦的找石头,然后狠狠的砸向海面,反正也砸不到生命,所以每个人都吃足了劲往里面扔,就像他们的小学老师站在海里拿着一个靶子一样,砸中十环就能免一天的作业。但是这种单一的活动满足不了好动的小孩,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有小孩不停歇的朝海里扔石头超过半个小时的。因为什么都砸不到,所以也就没有任何的成就感。
难道说这才是熊孩子不来岸边玩的原因?
人类真是残忍。
我每天坐在岸边上,看着日出和日落,看着夏冬旅游旺季游客爆满时候海上漂浮的游泳圈,就像一碗过了期的燕麦片泡蓝莓牛奶;也看过淡季时海风吹起的阵阵涟漪,像是雕刻的宝石上来自上帝之手的自然花纹。我每天坐在岸边,等待神秘的事实对我撩起眷顾的裙角。
然而我的确没有等到。我等了整整十六年,每天都在幻想如果那头鲸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会是怎样壮观的场面。她一定很大,也一定是头雌鲸,因为女性总是历史与自然里最坚忍的形象,而男人则会花言巧语抢走所有的荣光;她一定很孤独,可能常年静卧在地底,与化石融为一体,那她一定见过白垩纪的霸王龙,如果她能说话的,我很想听她讲海底的博物馆风景。为了这个,我每天会从我的面包里省出来一半,扔进死海里。期望着她能有一天感受我的善意。
可惜我从来没有等到过。这年我刚跨过18岁的成人关的时候,父亲就以“你已经是个大人”的理由禁止我再出门游玩,他还为我找了一份木工的活,远在50公里以外的城镇上。我没有任何能力反驳,即便看到科考队探索死海海底的照片,我依然觉得那深邃的海底不是人类的自傲可以沟通的。但是当我看到他藏在背后的皮鞭的鞭梢的时候,我知道再美妙的理想,也得有副好的身板才能坚持。
我备齐行囊,带好母亲做的干粮,在汽车站和父母挥别。我看到母亲眼角的泪和欣慰的微笑,看到父亲不住的点头,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终于浪子回头。我坐在车上,闻着布包里崭新木器上劣质桐漆的味道,沉淀淀的,刺鼻,且不安。我想即便是这样一块低劣的木头,在父母眼里都有着超越我现在生活的价值。这样一想,我坐立难安,似乎我真的做错了什么,而且罪大恶极。我突然感到一阵阵的愧疚,对着一块木头落下泪,然后嚎啕大哭。
车上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手足无措的围观着我。我为什么而哭,似乎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我对不起什么,但是这个什么,似乎也不太重要了。
我擦干了眼泪,跳下窄小的窗,从满是动物粪便的土路爬起,匆匆的赶向死海。我不敢违背父母的命令,尤其那根已经上了年纪的皮鞭的话是最有说服力的,但是在我离去之前,我只想跟她最后做一次道别。
我最后一次踩在松脆的盐壳之上。腥咸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夹杂着细碎的盐砂砸在我的镜框上,落在眼眶里,弄得我泪眼婆娑。但是在泪滴折射的景象里,我看到了她。
她高高的越出水面,深蓝色的脊背上满是石头附着的疤痕,还有地底化石那显著的苍白的岩壳。昂扬的水柱直达天际,震的身上的石屑纷纷抖落,好像沉睡千年的美人舒展腰肢的懒腰。她高高排起自己的尾鳍,像对我致敬一样,然后在水珠的噼里啪啦声和尾鳍砸在水面上如海啸般的轰鸣声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扔下包裹,擦干眼角的泪滴,然后一头扎进死海的盐水中。过度盐量的水刺激着我的双眼迅速红肿起来,但是我不肯放弃,我依稀能看到幽碧的海水中移动的巨大身躯,卷动着细小的漩涡。我感觉大脑跟着沉重起来,仿佛把整个死海灌入了脑子。我努力的吐出泡泡,就像她一样,然后堕入到无限的黑暗的化石石底。
也许我也会被打捞出来,大脑和内脏都被拿去给大人们研究,剩下的被做成标本,立在死海旁边,警告小孩这就是不听大人话的下场。
可是,
我真的看到了鲸鱼。
一头活在死海里的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