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些,不是为了记录真实,其实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真实性。
历史在书中是连续的编年体,但对于个人史来说,往往在未写定前,具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每个讲述者都因为各自接受的强弱不同,让原本就被时间消磨的历史,变得更加模糊。但这并没有翻过百年历史,很残酷,也很让人心惊的发现。所有我们曾以为不可能被模糊篡改的事情,都在很短的时间里消失,或者讹传了。
我老爷爷是闯关东来的,怎么来的,为了什么,都已经没有考证了。大概进关以后,有的人会向北走,一马平川的黑土地,广阔辽远,人少地多,但天冷,到了天寒地冻时节,真能冻死人;还有一路是向南,走下去是东边道,气候不那么严寒。老爷爷当年就在靠南一片地混出了头。现在能知道的就是,他最后当上了孤山镇的区长,本人有一定文化修养,能够为人写状子,打官司。在九一八后,还曾经同情抗日义勇军,与著名的抗日英雄邓铁梅有过面对面的接触,还曾经为抗日部队购买过大批量的胶鞋。
邓铁梅这个名字后来命名了当地一条街道,我奶奶始终没忘记当初来过我家的这个人。那时候家里有堂屋,供着香,邓铁梅进屋后先上香。现在的一种说法,是他当时徘徊犹豫,不知何去何从,所以问卜于神灵。在我现在的猜想,虽然有一些现实的影子,但未必就是如此。可惜,如今传下来的故事,只是只言片语。但从这里想,又觉得我们现在觉得的大事,当时人未必如此看,至于英雄一呼,应者云集,更不过是后人妆点粉饰之词了。东北抗日义勇军和后来的“抗联”都是中国一段悲歌慷慨的史实,其实和宋末、明末的情境都很像,如今,除了文天祥、史可法等人,又有几人知道宋末、明末那些不知名的战士嫩?他们为国捐躯,抗敌不侮,在战友阵亡、亲友投敌、江山尽数沦丧时,仍坚持一场没有胜利希望的战斗。我本来也不记得的。但在我们的历史上,而且还是离我们不远的时空里,确乎有过这些碧血沉沉。他们并没有让我们这些后辈蒙羞,我毫不怀疑,如果没有他们,我们还会有怎样的黑暗。但更可能是我们已没有今日的我们,就如所有亡国灭种的民族一样。
但对于当时的祖先来说,他们并不知道后来的一切,他们所知道的就是在某一天,某个著名的人物,来到了我的老爷爷家,上了香,然后又走了。
如今翻开史书,邓铁梅等义勇军都曾经接受过起事地大户人家的资助,这种资助是自发的,但也是脆弱的。东北出过知道简单家国道理,不能忍受屈辱的汉子,也出过凶狠残忍,主动投靠异族的汉奸和叛徒。在剿灭义勇军和抗联的战斗中,特别是那些领袖人物被杀的过程中,我们都可以看到那些汉奸的踪影。这一点,我们不必讳言,但也不必因此就自卑。经历了明末的屠杀和满清一百多年的禁锢愚弄,民气凋零已尽,国家腐败不堪,必然要在血火中剥极而复,吐故纳新。
但我的老爷爷并没有因这些事而有什么更勇猛的行为,他的后来故事,看起来更像是普通人的故事,也更像是大多数生活在那个时代人的做法。如萧军萧红般的文青毕竟不是多数,或者说,对于大部分非青年人,他们很难决定去抛弃一切做些什么。对于任何一个有过经历的人来说,都会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考量。
当然,我所知道的故事中,也并没有更多细节,反而在讲述中,更多是因为家道中落,而对当时老爷爷的猝然身死,记忆深刻。
回忆是混乱且没有头绪的,似乎只有两点被强调:日本人来了、李寿山跑了;老爷爷被亲戚“顶缸”,被抓走砍了头去。
即使是经过多次的记忆“转录”,我仍然能够感到,对于这个家族来说,老爷爷是怎样的一根顶梁柱。
但在这次极为突然的事件中,日本人抓走老爷爷,关了一段时间,终于砍了他的头。虽然仍然有一段讲述,言之凿凿地说,日本人因为老爷爷信基督,而最终允许缝合了头颅和身体,然后又立起十字架。但这段历史,所能够流传下来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后来的事情,便没有更多记忆的价值。更多让人觉得彷徨的,只是那种慌乱和离开。
不知道因为什么,家里的人开始离开孤山镇,尽管那里还有老爷爷留下的八间房和六亩水田。爷爷来到一百多里外的城市做了厨师,而我的伯父,也是爷爷的长子则开始了他理发学徒的生涯。随后的家族成员们,更因为老爷爷这段历史,在之后的时间中始终处于一种“包袱”中,每每被提出来敲打一阵。
很显然,这个家族因为一个人而有着小富即安的时代,并且因为一个人的逝去,而让整个家族都陷入茫然和破落的境地。但这个人并没有被后代人知道的更多,即使是他的名字,我们也只知道读音:yufu。
至于其他,我只能希望,在某个档案馆中,还保存着他的资料。
在追寻的路上,我还知道了一些小小的八卦,但这些还是让它留存在过去的记忆中吧。就像老爷爷走进关里的足迹,虽然谁也不能再分辨出那些印记,但在不久前的那个时刻里,确乎有这样一个人来过这里,奋斗过,得到过,然后又失去——而我,只是这段光荣岁月后的一段余波,并且还将在历史的长河中,继续一路流淌延续下去。
(我敢说,肯定有一些回复,会回复得驴唇不对马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