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美拉是我通过伯恩认识的，她的年纪比我要大，但看起来一点都不显老。

第一次见美拉，是在KTV里，我好不容易休假几天，跑到厦门找伯恩消遣。伯恩当然是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待，KTV自然是必去不可的地方。

伯恩在厦门已打拼了多年，同事朋友也结交了不少，怕我们人少玩得不尽兴，他叫了四五个朋友过来。其中一个就是美拉。

与我们不同的是，美拉算是那家KTV的员工——一个陪酒小姐,这年头似乎更时兴叫“包房公主”。伯恩一进KTV就和工作人员提起了她，看来伯恩和她已经不算陌生了。

美拉刚一进来我是不敢看她的，她穿的实在太少，我觉得有点尴尬。伯恩介绍说她和我们是老乡，不用太拘谨，可以说方言，聊聊天。

伯恩的一个朋友更是直接，“可以摸的”，说着就往她的胸部抓，美拉往后躲了一下，我连忙笑着和那哥们碰杯，借口把他拉得远远的。

过了一阵，美拉挨着我坐下来，给我敬了一杯酒。之后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在我们小县城没有陪酒的人。我低着头磕瓜子，她也低头嗑瓜子，不说一句话。

几分钟后，伯恩又让服务员叫了一批“包房公主”过来，十多个，站在我们面前，一字排开，伯恩不依不饶非要让我挑一个。我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美拉轻声在我耳边说：“挑那个蓝裙子的吧。”我转过头去看了美拉一眼，她坚定地朝我点了点头，眼神里透出一丝恳求。于是，我在众多艳丽的女孩里，挑出了那个不算起眼，低着头，拨弄手指的女孩。她看起来还很小，她说她叫小英。

之后的酒局里，美拉特别照顾小英，替她挡了不少酒。小英仍然是很少说话，美拉就不一样，挨个敬酒，挨个划拳，整个场子很快被她带得很热。

酒过三巡，男的就按捺不住了，手不老实，往那些姑娘身上摸。美拉总是笑着把他们的手从身上拿开，然后再不停敬酒。

我呆呆地坐在沙发的角落，偶尔站起来喝杯酒。美拉走过来说：“把小英叫过来坐在你身边吧。”

我不懂她什么意思，但还是招招手把小英叫了过来，结果一整晚我和小英最老实，就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吃水果，看着那些人闹腾。

一直到凌晨两点多，他们都已经醉得不行了，只有我、小英和美拉还算清醒。我和小英喝得少，但美拉一直都在喝，她却没醉，着实让我佩服。

我们三人费了很大的劲，才踉踉跄跄地把那些喝醉的人扶到楼下的酒店里。安顿好他们后，美拉站在阳台上，点了根烟，倚着栏杆望着窗外。

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车子也很少，偶尔驶过去一辆，显得特立独行。

美拉的脸上映着窗外的灯光，显得格外精致，又透出一丝疲倦和凄凉。风吹进来，吹散浓烟，本来就很短的裙摆，似一挽在水面的轻纱，笼罩着一层薄雾，随流水飘摆。

我走过去，她转过头来笑了笑，吐了一口烟，说：“今天谢谢你。”

我有点懵，不知道为何她要谢我。

“谢谢你今天替我挡了咸猪手。”她似乎读懂了我的疑惑，“还有谢谢你留下了小英。”

我冲她笑了笑。

她放下烟头：“我倒是很少见你这样的人，什么也不做，就坐着嗑瓜子。”

我尴尬地笑笑，说：“有点不习惯，没见到这个场面。你知道的，我们那个小城市有ktv就算不错了，哪来这么多花样。”

“是哦，从小在那长大，没出来之前嫌弃那里闭塞，出来久了，看惯了灯红酒绿，又怀念起那的淳朴来。”

“哦，出来有几年来？”我问。

“快三年没回去了。”她又重新点燃一根烟，望着远处，眼神迷离，“家里也不想回去，父母都死了，没什么念想。”

“家里没人了？”

“有个哥哥，还有嫂子。但和她们处不了，一见面就要吵，”美拉顿了顿，“他们嫌我，说我是个鸡。”

我有点惊鄂，没想到美拉能和我说这些，而且说的时候，语气是那样平和，没有一点嗔怒，也没有一丝哀怨。

“也许是农村人思想还不是这么开放吧。”我回她。

“也怪我找了这个工作，让人看了就觉得是小姐。我见过多少人了，有初中都没毕业的小混混，也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博士、教授什么的，有出手阔绰的大老板，也有普普通通的打工仔总，”她抽口烟说：“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他们几乎都把我当小姐，对我动手动脚。我刚开始很生气，喝酒就喝酒，干嘛这么多动作。谁说我是小姐，我都会和他吵起来。不过后来就习惯了。”

“习惯了？”

“是啊，生活所迫，不得不习惯。有一次因为这事和一个男的吵了起来，那个男的说我婊子装纯。他丫的还有点势力，弄得我工作没了，差点流落街头。后来就想清楚了，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别在意这么多了，别人爱说就说，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小姐，我不卖身。”

我们正说着，小英走了过来，美拉看了看她，和她说让她先去休息。小英就转身走进了房间里。

看着小英的背影，美拉叹了口气，说到：“人就是这样，总觉得自己不幸，老天对自己不公，其实有的是比你还不幸的。”

“小英？她怎么了？”我挺好奇地问道。

“她是一个孤儿，从小被父母遗弃，在孤儿院长大的，七八岁被收养，又成天被养父毒打。一个月前偷偷跑出来的，满身都是伤。今年才17岁，没什么手艺，只能在我们这上班。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把她当妹妹一样看待，所以就尽自己所能帮她一下。”美拉回答，“但还是希望她不要做这一行的好，她花样的年纪，性子又太弱，容易吃亏。”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我知道了美拉不少事。

18岁时，美拉的父亲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不幸去世。19岁时，母亲又被查出患癌，她不得不去广州打工。但医疗费太高，打工负担不起。自己又一个人到了厦门，在KTV里陪酒，赚得也比以前多很多。

我承认之前对这群人有偏见，总觉得她们多多少少有点脏。但美拉的善良和坚强，直爽与朴实让我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从厦门回去的那一天，没想到美拉来送了我，她穿了一身休闲服，没了浓妆艳抹，没了高跟鞋和低胸裙，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青春活力，这是一个阳光的少女。

2

第二次见美拉，是去年清明节的时候。我回家去祭祖，突然接到美拉的电话，问我是否在老家，她说她回来了。于是，当天晚上我们约在一家小酒吧见面。

美拉走进来，一袭淡蓝色的长裙，一双亮闪闪的高跟鞋，一头大波浪卷发，搭配一个时髦的小皮包，再加上恰到好处淡淡的妆容，在人群里格外突出，一进来就引起所有男士的注目和回头。

我朝她招招手，她走过来，张开手转了一圈，然后笑着说：“好看吗？”

我替她把椅子拉出来，打趣地说道：“好看，你看看那些男的盯着你都不会眨眼了。”

她哈哈一笑：“那你怎么都不多看我一眼呢，难得你不是男的？”

“我可不敢看你，怕被打。”

“谁打你？”她一脸娇羞的样子。

“还能有谁，你男朋友呗。”我回她。

老熊是美拉的男朋友，这是我们微信聊天时她告诉我的。从厦门回来时我和美拉互加了微信，从那开始我们就经常聊天。

美拉和其他女孩不一样，她性格就像个男孩子，直爽又大大咧咧，经常抽烟喝酒，趁着酒劲，一言不合就能抡酒瓶子。

美拉坐下来，打开一瓶啤酒。才慢慢说：“什么男朋友，分了。”

她说的很平和，一点都没表现出伤心。这让我很诧异，因为美拉曾和我说过她很喜欢那个男人。也只有在她谈到老熊时，能让我感觉到她是个小女人。

“怎么就分了，前两天不都好好的吗？”

“他爸妈不喜欢我，嫌弃我。”她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啤酒，接着说：“老熊爸妈知道我和他们儿子交往后就打上门来了，把所有难听的话都说遍了，要我离开老熊。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哪能受得了那个气，我把他老爸给打了，还被请到局子里喝了杯茶。你说，我们还可能在一起吗？”

“你简直是条真汉子！佩服佩服。”我回她，“不伤心吗？”

美拉点了根烟说：“干嘛要伤心，世界上除了生死，没有什么是大事，都不值得往心里去，活得开心才最重要呢。”

她举起酒瓶，和我碰了一个，大口大口地喝起了酒。那一刻我从她眼神里看到的却不是快乐。

之后几个小时，我们都聊得不错，美拉一直酒瓶子不离手，四分之三的酒都是她喝的。说也奇怪，海量的美拉那天晚上喝醉了。

临走时，服务员说了一句：“小姐，慢点走”。这就像一根火药线一样突然引爆了美拉。她冲着服务员大嚷：“说谁小姐，你才小姐呢，你全家都是小姐，我告诉你，我不是小姐！”

说着，她就顺手拿起酒瓶要砸过去，我连忙拉住她，一边道歉一边把她往酒吧外面拖。

我知道美拉一直对“小姐”这个词耿耿于怀，但没想到她这么在乎，虽然她平时表现得无所谓，但这一刻我才知道，这就是她最真实的痛，越痛才会隐藏的越深。

酒吧街背后的小巷道里，混杂着垃圾的馊味，尿骚味，和醉酒人呕吐的酸臭味，昏黄的灯光下几只野猫在垃圾桶里寻找着填饱肚皮的食物。突然的静谧和偶尔传来的吆五喝六，让我们显得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见美拉哭，她在街上大喊：“我不是小姐，我不是婊子。”

她就这样一次次呐喊，喊到声音嘶哑。

“我不配拥有爱情吗？”美拉转过头问我。

“不，你会拥有真正属于你自己的爱情的，是老熊配不上你。”

她抱着我：“我活得好累。”

我不说一句话，任由美拉在我的肩头痛哭。是啊，谁在这世界上活得不累，累了就放肆地哭一回，哭过之后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那一天，我认识了一个全新的美拉，放下所有伪装，脆弱到极致的美拉，这个美拉，更让人心疼。

两天后，美拉回去前给我发了一段话，我一直留着：

18岁时我父亲去世，我哭得很伤心，但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母亲去世时，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什么。之后几年，再苦再难我也没哭，但我的心真的很累。喝了这么多酒，不是不会醉，是不敢醉。不是不想哭，是不敢哭。谢谢你让我敢醉又敢哭。我会过的更好的，你也一样，加油！

3

美拉回到厦门后不久就给我发消息，说她辞职不干了。说实话，我挺替她高兴，早就想劝她换个工作的，但怕她误会我嫌弃她，所以一直也没有说。

一个星期后，美拉告诉我，她在一家公司找了个前台的工作，工资不高。

从那以后我能明显感觉到美拉开始慢慢变了。她像普通上班族一样，规律地生活，朝九晚五，从星期一开始就期待着周末，她说她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反而轻松了许多。

她开始在朋友圈晒自己和朋友去旅游的照片，也慢慢少喝酒少抽烟。她每天晚上都去学拉丁，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没过两个月，美拉就被调到了市场部，我和她开玩笑，以她的性格和酒量，很快就会升官发财的，到时候还请她照顾照顾。美拉哈哈大笑说，没问题，以后就跟着她混吧。

果然没多久，美拉就被提为市场部副部长，美拉高兴得合不拢嘴，热情地买了好多东西给我寄过来，还让我随时去找她，所有费用她全包。

她说，真没想到自己能干得这么出色，她是全新的美拉了，整个世界开始有了色彩。

美拉值得这份美好，就像久旱的土地值得那场迟来的春雨，虽然经历了磨难，虽然来得有点迟，但始终是来了。

4

美拉和老熊还是没有分得彻底，毕竟他们不算是自愿分开的。老熊多次找到美拉，希望与她合好。但美拉铁了心觉得这事没门，总是想方设法躲着老熊。

我问美拉真的不爱了吗，没想过再给老熊一个机会吗。

美拉说：“现在没以前爱得死去活来的了，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而且，我只想找个人好好谈个恋爱然后就结婚，在中国，婚姻这件事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庭的事，我和老熊爸妈都合不来，以后日子怎么过。我和老熊就是有缘无份的人。”

之后两三个月，老熊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再找过美拉，连一条短信都没有。美拉也没放在心上，以为他知难而退了，觉得这个结果也挺好的。

直到六月中旬的一天，老熊微信上找到美拉说，他准备订婚了，要美拉去参加订婚宴。美拉不好意思拒绝就答应了。

接下来美拉就去了美容院，把所有美容护肤的产品都做了个遍。然后直奔商场，一口气买了好几套衣服。接着就是美发、美甲，好几天都没闲着。

我说：“你这是要去砸场子啊。”

“我就是要去砸场子，没想到老熊居然这么快就订婚了，关键是还敢请我，估计是瞒着他爸妈呢。你说好歹也算前任，我怎么也得去热闹热闹吧。”美拉说。

“那这婚多半是订不了了，可怜的老熊啊。”我挖苦道。

“哈哈，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毕竟老熊之前对我不错。我就是打扮得漂亮点，去看看他爸妈。而且我也挺好奇老熊这个女朋友长什么样，不知道有没有我漂亮。”美拉故意把看看两个字说得很重。

美拉要去参加前任的订婚宴，她身边的朋友听说了一个个都比她热情，各种出谋划策，恨不得上演一出大闹订婚宴，强抢准新郎的戏码。

从穿什么衣服，戴什么耳环、戒指，到要送什么礼物，甚至连要怎么走路，说什么话，要怎样察言观色、控制局面都替美拉设计好了。其实我也挺好奇，如果能在现场看看那些人的表情动作，应该会很有趣。

结果这场大戏没演成。美拉只到酒店门口看了一眼，就灰溜溜地跑回去了，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人知道她去过。

我问美拉怎么就当逃兵了，去之前不是还斗志昂扬吗。

美拉说，她只隔着车窗看了一眼，觉得老熊太惨了，就回去了。

原来，美拉在去参加订婚宴之前才了解到，老熊最近生意上遇到了困难，被人告了，赔了不少钱，家里的房子和车子都拿去抵押了。

而和老熊订婚的不是别人，就是老熊的秘书。

美拉和我说：“我没想到他落魄成这个样子，我以为订婚宴会在什么五星酒店，结果却是一个街边普通的饭店，估计连星级都评不上。我远远地看见了他，瘦了一大圈，脸上写满了疲惫。那套西装一看就知道不是新的，他现在穿在身上显得很肥大，一点都不精神。”

我顿时很唏嘘，昔日开着奔驰宝马，住着别墅洋楼，出入都是五星酒店的老板，一夜之间竟然落魄成这样。

“那你就更应该去安慰安慰老熊了，他之前不是对你很好吗？”

“我不能去。我改变不了什么，只会添乱。如果他过得好，我去闹一闹，没什么问题。但现在他这么落魄，再去闹，我不忍心。再说，我穿得比准新娘都要好看，有点喧宾夺主了。他的选择是对的，我不是那个陪他共同患难的人。”

美拉又说：“他妈的，他过得不好把我的计划都打乱了。”

虽然嘴上骂着，美拉还是悄悄地把刚买的衣服退了，换成一个大大的红包给老熊发了过去。

后来我想，美拉应该还是爱老熊的，不然以她的性格她是不会考虑那么多的。

爱情也许就是这样，修成正果的往往不是同甘的人，而是共难的人。和你山珍海味我受得起，陪你风餐露宿我也无所谓。这才是最美的告白。

只要你有勇气去改变，生活就不会亏待你。美拉辞职后真的顺风顺水，现在她已经是公司市场部负责人了。她把小英也弄到了公司里，还是像妹妹一样照顾着小英。

5

最近一次见美拉就是前两天的事，美拉回来办户口，她要领结婚证了。对象是一个外贸公司的老总，比美拉大13岁，但挺会疼人，美拉说，适合过日子。

那一天我们约在咖啡馆见面，美拉从外面走进来，我已经不去注意她穿什么了，只觉得这个女人由里而外散发出强大的自信，身后带过一阵风。

美拉坐下来，服务员过来问：“小姐，请问要喝点什么。”

“一杯卡布奇诺，谢谢。”

我和美拉对视一眼，顿了三秒，然后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