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维的诗喜欢上里面的一个词"辋川",对辋川别业心生向往。很多的东西总是这样,一旦在头脑中形成概念,则常常是“夜来幽梦”,时隐时现。
辋川,这个长安附近蓝田县内的一片山水,当时几乎人烟少至,荒寒至甚,就这一片山水,让四十岁左右的他辗转好多次,每次都是留连往返,依依不舍。无论是山头的劲松翠柏,还是山涧的清泉素流,这一路过去,好大一片沃野与山岗,野花夹杂着青草气息扑面而来,时时鸟鸣山涧,虫唱杂丛。他沿溪走在一径山道上,前不见古人,后亦无来者,仿佛一个人走在历史的邃道中,走着走着,他看见一片破败的旧房子,相传这是前诗人宋之问的旧宅,只是人去楼空,一片荒芜,他觉得有必要把这一片旧宅撑起,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处灵魂安放的地方,几次往复之后,他把它买下,加以改造,甚至把周遭的景致配以亭台楼榭饰以点缀,有华子冈、欹湖、竹里馆、柳浪、茱萸片、辛萸坞等,取名辋川别墅,他把他的心与梦安放在这儿,把四十年的旧时光折叠起来,摊开在这儿。
穿过时间的河床,透过重重的历史迷雾,至远至晰,一直走到当下,走到我们面前。他所继承与发展的田园诗派让后人一代复一代的模仿与敬仰,他开创的文人书画时风更是成为后代文人效化的榜样,苏东坡是那样佩服得五体投地,几乎都要跪倒在他的足下:“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他,就是当时已被尊为“天下文宗”的王维,王摩诘――这个一生都印有维摩诘佛影的"诗佛"。
我喜欢王维也是从他的《山居秋暝》开始。那时不懂诗画意境,只知道他书写的画面,与我们周边的环境极为相似,无论山间的明月,还是水中的莲舟,无论浣归的村妇,还是这批顽童(王孙,当时就是这样理解的)的去留。从这首小诗看开去,那种恬淡如水,静谧如空的画面让人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但凡文人所创的诗画意境都是自己内心的另一种反映,只有内心清贵干净的人,才能笔下无尘。王维就这样一路走来,走到了辋川,才算是真正找到了自我。看得出来,他喜欢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甚至这里的空气与蓝天、寂静与空灵,这里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心有所寄,身有所居。他写信邀请他的朋友裴迪秀才来这儿游玩,说这儿的冬天“景致和畅,故山殊可过”, “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鯈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言恳意切,老朋友怎么好拒绝呢,他不光写信邀友,更多的是写诗与友互酬互唱,《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酌酒与裴迪》《赠裴迪》《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等三十多首,裴迪也写诗二十多首,这在古代大诗人之间是很少见的,然后他把在辋川题咏的诗都聚集起来,编成一本诗集《辋川集》,从这本诗集中看过去,我们又看到了古时诗人文士间的那种情挚、品性与生趣,不禁教人感慨万千。
其实在辋川,王维也与一些文人寒士交往,对他们的所处境遇寄以同情与帮助。《冬夜对雪忆胡居士家》《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胡居士家境贫寒,信奉佛教,诗人与他之间有很深的精神默契。
寒更传晓箭,清境览衰颜。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
诗中没有谈论佛理,只是在抒写思念故人的心情及诗人独特的精神趣味。我尤爱诗中的画面感,有声、有色,空灵中有动感又有生气,不是死气沉沉的荒寒,而是一派深冬雪夜图,更深切地理会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意趣。寒更报以晓箭,告诉我现在已近天明,没想到一夜的迷迷糊糊、似睡还醒的状态让自己从晓镜中看出了衰微的表情。窗外一夜的风吹竹叶,雪打空庭让自己迷惑不堪,到底是风在“惊”竹,还是风在“惊”我?我亦“惊”风,我亦“惊”竹,我亦“惊”心,是的,我亦惊心。待开门一看,满山漫野的雪让眼前变成一个冰玉世界、透体乾坤,天与云、与山、与树、与万物浑然一体,诗人的眼中是一个空灵、洁净、无声、无息的无极境界,在诗人一惊一叹的内心之中,让我们也跟着感受诗人内心幽微的冷暖与细微的波动。空中的雪还在不停地下,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整个山谷寂静无声,积满飞雪的庭院之中洁白如玉,没有一丝的杂色与零乱,连鸟影鼠迹也没有一点,萧然展开在我们面前,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空灵世界呀。
是的,惊我之心的又岂止是风竹雪窗?袁安是一个宁愿饿死也不愿意打扰别人的人。在这样一个大雪大寒的天气里,我想到了你,我的好友——胡居士——象袁安一样的朋友。你与袁安一样,有卓越的才情与胸臆,有不屈的气节与情操,当然,也与袁安一样,生活清贫与困苦,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想到了你,想到了你是不是与袁安一样,宁肯闭门受饥,也不愿意接受朋友的周济呢?
我很惭愧,没能帮上你什么忙,我的一点点的周济,对你来说,毕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我对你的关心与关照实在是太少了,我深感不安,但我也希望你对我不用客气,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是真心的,心甘情愿。
读到这儿,才渐渐明白,为什么大雪之夜诗人会失眠?不仅仅是风雪的影响,更因为诗人一直惦记着这位贫寒之友,为他的生活担忧,也为自己不能很好地帮助他改善生活而自责。前人读此诗,大多着眼于写雪的艺术表现,对诗中这幅清寒、寂静而又有声息、光色、动感和生气的夜雪图赞赏不已,但我认为王维更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一场大雪,诗人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个人,而是贫寒的友人如何过冬?人世间的这份关忧比大雪的造境来得更加真实而温情。人一辈子能交友至此,也算不枉此一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王维在辋川,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一方面,继续与在朝的官员客套周旋,另一方面,又把内心与精神世界交由这片山水和与之相关的人。有诗人、学子、田农,也有僧人、居士、方士,更有大自然之中的竹树幽境,空谷幽兰,月色桂影,佛理禅机。在辋川,王维才真正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抚慰与归宿,他把梦幻与现实有机结合起来。用诗文记录辋川,他一生创作的诗文最精彩华章就是在辋川时所作,后人最为喜欢的也是辋川时的王维;同时他用绘画描摹辋川,据传《辋川图》就是王维用他的丹青妙笔绘制在寺庙壁上,将其佛理禅心融入绘事之中,尽管时间久远,寺颓壁毁,《辋川图》不再,但后人临摹绘本多少也能让我们感受到前人的绘制风采;不仅如此,他还用音乐刻制辋川,“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他甚至用自己的整个生命与辋川契合,辋川成了王维和他的朋友们所创造的另一个世界。其时,王维的内心已是一个花果开落、树远山高、月清竹影的空灵无极的精神天地,与他所处的辋川天地融为一体,翛然开合,这是一种极致境界。这一切,得益于他的聪慧与高格,更得益于他的禅定与超逸。
2018.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