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克星顿的秋色

莱克星顿的秋色

怎能想到,在这个美国的小镇上,我的已是深秋的生命,竟如一沓生宣,被秋色涂抹得斑斓淋漓。

A

窗下的那丛小白菊,是在雨中告诉我秋天来到的消息。雨滴从遥远的天上慕名赶来,有些急切地敲着这朵那朵玉样的菊花,仿佛叩动着一个个粹洁初始的生命。雨珠映着菊影,颤栗着。而小朵的菊们,非但毫不躲闭,还跳跃似地迎上前去,刹那间,已让一种纯净的素色感动了世界。“绘事后素”,如果上帝是位画师的话,那么素色,也许正是这个地球最初的颜色。

B

美国的松树真多,触目皆是。本以为松柏之类,当然是四季一色的常青,其实不然。一天天地看到,女儿后院的那七棵君子松,在秋风秋雨里有了渐变的黄意。不是那种枯黄,隐隐地黄,黄里还泛着些油光。这些黄,当然不能掩盖松的翠绿,却也与夏天的松有了不一样的模样。等到黄黄细细的松针,轻捷地脱落,飞奔而下,才信什么叫松之落叶。一个月的光景,树下已是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富有弹性的柔软劲直透心底。拾一把搦搦,滑韧得很,仿佛根根都有着情意一般。再看数十米高空中如云的树冠,苍绿里流动着更加新鲜的青绿,水洗似的。这才悟到松的常青,是叶子在秋季的更换,如鸟之更替羽毛。老松大松如此,连小松也是这样。隔一道街的拐弯处,几蓬小松的树下,也是一层黄黄的松针,软被般护严了根部。苍翠欲滴,谁能说“换毛”的松们,不也是秋色中的亮点?

C

门前是一条蜿蜒的公路,两沿错落着住家,住家又被各种树木花卉包围着。在霾里浊处待得久了,总会对爽洁有着格外的向慕。出门左行五十米右首的一户人家,宅基高筑,房墙洁白,回回路过都要注目。房前一棵高树(不知何种名木),形态修长紧凑,得风向阳,油亮的绿荫橄榄球状地向天耸起着优美的弧线,与白墙相映鲜明。惊了我的是,从海上才待过七日回来,绿莹莹的一棵碧树,竟出落成一位红妆的新娘!不是大红,更不是紫红,是一种腼腆女子娇羞时脸上泛起的浅红。每一片叶子都在阳光里喜盈盈地新鲜着,好似刚刚染成,淋漓着光芒。有湛蓝的天空衬着,那白墙一如拖曳在红妆上的白纱,更让这一体的红艳,轻灵俊秀。秋,真是来了哇。

D

火一样燃烧的,是印度邻居家那棵庞大的枫树,每一片树叶,都是旺着的火苗。只见树下渐增的落叶,却不见巨大树冠火势的稍弱。就是落叶已将数十平方米的草坪盖严,树上的“大火”还在熊熊燃烧。火却是静火,阳光一般,闪烁如锦绣,却不外溢泼洒。真想掬上一捧,暖暖手,也润润心。是邻居,有担待,常会在树前久久驻足,让一种明丽照澈襟怀。更多的是远观,让它矗立在蓝天与白云的背景下,愈显一棵枫树的壮丽与尊严。燃烧在天地之间,自由地坦白着一颗枫树之心。树旁有一个半人高的黑色邮筒,邮筒下贴地开着几株君子兰,紫的,玉白的,还有奶黄的,柔静着,与二三十米高的大枫相映成趣。

E

有一种红,曾在我梦里再现。一人多高的树,细干纤枝,却顶着一圈蓬勃的血红。常偎在人家的房门左右,如一团霞,耀目得很,在秋天的斑驳里,格外醒目。这当是另一种枫树。每当这时,我都会停下来看。有时离开了,还会再回来看它,我的血脉便与它的血脉相通起来,甚至都能感到这种血脉的涌流。阳光里,血红的树叶更加血红,好象在秋凉里散着热。只有阴天时,它才露出着沉郁,有了凝固的感觉。就是最为繁密的榛莽,也不能遮蔽,它会星星点点地透过封锁,滴到我的心上。我的祖国也有这样的树,却是真正的鲜血浇灌的树,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洋溢在周围”的青年的鲜血。

F

是怎样与一棵老苹果树在秋天里相遇,已经记不清楚。先是它的树型吸引了我——两根锈铁一样的老干呈V字向天举着(其中一根还有着一个朽了的长条状的窟窿),细碎的叶长在铁条样的枝上,像是两片杂绿的云彩,停留在四五米高的空间里。它的沉稳让我心动,走进去,更见到原有三根主干,向东的一根已经朽断死去,留下一个海碗碗口大小的疤洞,只留下南北各一主干,龙腾一般扭动腾挪着。也有六七十岁的年龄了吧?这一大片草坪、连同草坪尽头的那处漂亮的房子,属于一位七十以上的女士。不知她孤独了多少年头,但这棵苹果树一定陪伴了她几乎一生的时间。正为它的生命力所感动,抬头间竟在枝叶里看到了二三十个悬着的苹果,虽稀疏却也有着沉甸甸的感觉。苹果都是半红半青着,孩童一般俏皮着,仿佛是老苹果树的重孙子似的。手轻轻地扶着有些硌手的树干,心头一热,不知该叫它姐还是称它为妹。以后我就有事没事地来看它,看它的干它的叶它的果,

也便看到了苹果掉在草地上无人问津的情景。美国人怪,门前院中树上结的果子,往往是任其自生自灭,不摘食的。心里想捡起来,又不好意思,便告诉夫人请她拾起。一尝,白瓤,酸甜可口,不艮不涩。也就增加了看它的次数,其中就有收获它的果实的因由。风里雨中,最是苹果掉落的时辰,就会叫上夫人早早地赶去,总会有所收获。一个季节下来,除了火鸡与松鼠啃去的七八个果子外,我们也享用了二十来个吧?有时吃得满口生津,边吃边给夫人开玩笑说,秋色也是有味道的。

G

有一幅照片,教堂外的大钟正指着五点四十七分。这是一个傍晚,教堂正对着美国独立战争打响第一枪的纪念园。秋阳西沉,余辉柔静,天空清朗,半月临空,金风轻婉,国旗高耸。240年前,反抗英帝国压迫的枪声在这里响起,而让一个新的国家创立并兴旺的原则也从而诞生:“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当权力,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当任何形式的政府对这些目标具破坏作用时,人民便有权力改变或废除它,以建立一个新的政府。”(美国《独立宣言》)这是一个让独裁者忌恨的宣言、让专制制度害怕的原则,也是一块试金石。我将自行车随意地放在纪念园小路上,一个人静静地走。烈士纪念碑就是不大而朴实的一块石头,默默地直立着,没有树高,更没有树之红叶的热烈。舒展的,卷曲的红色落叶,密密地铺开在一棵一棵的树下,让开阔的草坪有了喜悦而浪漫的味道。一对年轻的恋人,就在这柔情的落叶上或坐或立,或仰或卧,沉津陶醉。高高的旗杆下,是一尊手握步枪、头戴草帽的青年民兵铜像,雄健又稚气地站在独立战争纪念碑座上。碑上刻着一段铭文,回来电脑上查出铭文刻的是:“坚守阵地。在敌人没有开枪射击以前,不要先开枪;但是,如果敌人硬要把战争强加在我们头上,那么,就让战争从这儿开始吧!”

H

相比红色,我更爱莱克星顿秋天里的黄色。它甚至比红色有着更多的种类更多的层次,也更加让人产生无边的遐想。相较秋之红的触目,这秋之黄则能直达人的内心。它不是撞击,而是如水,静悄悄地就漫上心来。我曾经暗暗地许之为阳光之花,有阳光的明亮与暖意,更有自己的妩媚与娇艳——却又媚而不妖,艳而不俗。它的那种盛开,一点也不招摇,却能无处不在的黄着,焦黄,嫩黄,浅黄,红黄,尤其是鹅黄与绿黄,看一眼就能让人心生无比的喜悦与留恋,枯寂的可以明亮旷达,躁嘈的可以恬静悠远。很早的早晨,这样的黄色会告诉你太阳即将到来;很晚的傍晚,这样的黄色又会告诉你,太阳并没有走。雨天,明明挂着水珠的黄色,又会让人仿佛看到了晴日。

I

这里常常是树林连着树林,而树林的边上,总会探出披着一身黄叶的小树。说是探,实则是挤,在那样高大深密的林里出头,多么不易。好多处,我都为这样的景象欣喜不已:手腕粗细的树身,却能一层层斜伸到十米多的空中。黄得透亮的叶子,也便次第向上,错落有致得会让你以为是走向上帝之路的金色台阶,岂是一个“赏心悦目”所能形容。走近它,就是一只正在飞去的金凤凰,似有它翎翅扇起的微风;离得远些,回头再看,又见它是一挂跌宕的瀑布,还映着朦胧的彩虹。

J

常去一个公园锻炼,总会在路边碰到那圈手牵手的小树们。开始并没在意,它们就淹没在荆棘里。是秋让它们现形:黄中鲜着绿色的叶子们,在齐腰的处拢成一团,岫岩玉一般。尤其是上午十时左右,有阳光在它们身上跳来跳去,它们便像一群孩子一样拍着巴掌欢笑呢。仔细端详,竟是一个被锯去树身的大树桩子周围新发的小树们,二十多棵,手指头粗细,齐刷刷地长着,恣得很。几乎是齐根锯掉,老树并不屈服,根在命在,还要再生一茬孩子,在四季里张扬着自由的生命。

K

树林里是自足的秋色。每每走在一个个的树林边,那种虽然望不透,却已经看到的层层叠叠的秋色,都会激起我走进去的冲动。登上那片公园旁小山上的树林,几乎是清一色的黄叶,静静地围住了我。我突然明白,秋色,也是可以用宏大来表述的。外面已经有了大量的落叶,林中却因光量与风量的大大减少,而让油光发亮的黄叶稳稳地又密密地长在树上。这里那里,偶尔会有一片两片或金黄或褐黄的树叶飘落,也是缓缓地回还往复,摇曳着从容,风度翩翩着。

L

同外孙吉米一起去她的学校,等到我们出来,已是夕阳西下,却看到远处高坡的林间几抹鲜红,好似被夕阳点燃的火焰。几乎是不约而同,开始赛跑,看谁先触摸到那几团“火焰”。跑到了,我却被林中的一片蕨类引住,忘了“火焰”。白白的,羼着点淡黄,好似贴在地上长着。已是傍晚,又在林中,光线已经暗淡,可这些蕨类,如林中的灯亮着。每一枝都举着孔雀尾一样斜逸的碎叶,在这些高大的树木脚下,使劲地生长,活得有滋有味,也让底层的小,有了大气象。

M

我的手机微信背景,是一棵浴在秋阳里的枫树。真是说来话长。从莱克星顿到波士顿,有一条几十公里长的专门的自行车通道,林荫夹路,景致应接不暇。是在一个入口处发现了它,明亮如新,我撂倒自行车,便“钻”进了这棵枫树里。钻进去就感恩不已,自语着:遇到了,遇到了。似乎进入到一座不是人间能够有的宫殿,虽不太过高大,却是雍容华贵,那种让阳光照透的叶子,更黄更嫩,片片活泼异常,波光粼粼。树之背阴处还有少许叶子,在嫩黄里现着浅浅的青绿,也让阳光透视得筋脉分明。枝干则如新墨,连最为纤细的小枝都在这光与叶的辉煌里,根根清晰,一如树之神经与情思。月光里,它会是怎样一种情景象?会听到月华在它身上流动的声音吗?是在回首再回首之中离开它的,好远了,才发觉自行车还撂在那里。再一步步走向它,才知身心也长起着新墨的枝干、脉络分明的叶,粼粼着,融在阳光里。“时间决定你会在生命中遇见谁,你的心决定你想要谁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梭罗说的这话我信。

N

还记得那个树林与林中的小桥吗?刚来莱克星顿镇的第二天一早,就走进树林走上了小桥。夏日的朝晖将树林洗得静谧清透,有或短或长的鸟鸣入耳,有清冽馨芬的空气入肺,走上那条只比地面高出半米的小桥,心就会有了罕见的沉静与空灵。那时就想,到了秋天,小桥将是怎样的容颜?杂事繁复,竟就疏于问讯,等到再走进这片树林,早已是秋深的季节。长长的小木桥上,已是落叶缤纷。红的,黄的,干枯的,油亮的,原是小河样蜿蜒的木桥,已成了锦缎一匹,让人不舍得踏脚了。

O

对了梭罗,去访问他多次,他都不在,只留下他的故居与故居旁的瓦尔登湖。我喜欢夏天瓦尔登湖中的白云,浪漫而自由;我更喜欢秋天瓦尔登湖中的树影,深情而绚烂。树在岸上,也在水中。岸上的树真切,如工笔;水中的树模糊,似泼墨;岸便在树与水之间,舒展了心性,舞动着柔韧的身姿。再看水中的石头,都染着波光树影,有了羽翼的样子,让人担心会随时飞去。树随岸走,岸因树活,树与岸都与水结下不解之缘。没有风,水中的树影也颤动着七彩,仿佛是湖水正为这无双的秋色而悸动不已。等到清风吹皱湖水,水中的一切便晕得梦一般混沌,想是岸、湖、树都醉了。

P

牵着四岁不到的家家的小手,围着瓦尔登湖慢慢地走,真是一种享受。一圈转下来,家家数次向我赠送礼物,有小石头、小蚂蚁,还有一片通红的枫叶与一朵小小的黄花。她总爱发现一些小巧的东西,小蜘蛛啊,小扣子呀,特别是地上星星点点的小花。这朵小花是她用自己的小手三次才采摘下来,郑重地相赠,还交待我:“姥爷,这朵(de)花要放好,别伤了它。”她说话有些字错得娇娇的,让人疼爱,如小蜘蛛她会读成小蜘蛛(du)。她还曾经赠送过我一株拃多长的小野菊,独杆,头上分了六个小杈,每个小杈又伸出五六个结满着小紫花的纤桠。小紫花比我们国内的星星草的花还小,绿绿的萼、紫紫的瓣、白生生的蕊,饱满着生命的美丽。她似乎有些不舍得,又要过去,顾全大局地说:“我给你拿着吧。”我逗她说:“这花真漂亮,还是别给姥爷了吧。”这个时候可以看出她的大气,珍爱地认真看了一会手中的小野菊,下了很大的决心,果断地再次递到我手上。递过来,还说了一句让我感动的话:“姥爷,别回中国了吧,这朵(de)花多好看。”

Q

皓月如目,看着一地的秋色,饮露,不眠。

R

忘不了那两棵夹路而立的高柳。柳树,大多端庄丰腴又家常随和。这两棵正好相反,瘦硬,高挺,离群,隐隐着一种不合时宜的高傲。因为高挺,开始我就没有看到它们的树冠,根本不知道就是柳树。夫人提醒,问这是什么树,怪怪的。我停下来,绕着它们转,仰面细看,才在半空里看到那不大的黄黄的叶丛,稀疏得筛着蓝天,才知道竟是柳树。四十米以上的高度,不太粗的树干一直往上,直到最后才分出少许的枝发叶。是叶简才让干高,还是干高才令叶简?高空里,已有三分之一的枝枯着,更显得那稀疏的金黄的珍贵。孤独是肯定的了,好在有两棵,分别向着对方倾斜而上,在高空里窃窃私语。

S

云与日逗趣。天空成了云彩的舞池。

T

终于要让落叶登场了。它其实也是秋天的主角之一,如果说第一枚是秋叶的诞生,那么第二枚便是秋叶的飞落。飞落,一点不假,万枚落叶,便有万种飞翔的姿势。有先乘风而起的,在半空里享受了俯视的乐趣,再摇摆而至地上。有的打着螺旋,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正欢乐地荡着滴溜。有的落叶,会趁无风的时候离开,静静的,都能听到它落地的声音。最是风劲的当尔,纷纷的落叶如千百只蝴蝶,舞得眼花缭乱。刚落下的叶子,身上还带着韧韧的油性,好似在地上又开了一次花似的。这种油性会丧失得很快,干燥,踡曲。也许人们会觉得这就是终结与死亡。我却认为是叶子在睡觉,这种睡姿妙得很呢。落叶的浩荡,真是气度不凡。不管是多大的宅院,不管是多长的马路路侧,也不管是名闻天下的闹市,都会成为它们的地盘。看到好多住家,整个开阔的草坪都被落叶覆盖一新,甚至连房顶靠檐的一半,也被落叶组成悦目的图案。有大地当自己的归宿,是何等的幸福。还是不到四岁的家家,今天(11月10日)在公园里兴奋地跑向正投着篮球的我,手里举着一枚褐色的落叶向我谝。原来,这叶上分布着奇妙的七八个小洞。孩子的眼睛多么厉害,他们才是落叶真正的知己。其实,每一片落叶,都有自己独具的美好。鲁迅先生不是写过一篇《腊叶》的吗?他就说这叶上的洞,“明眸似的向人凝视”。就在那个美国独立战争打响第一枪的纪念园里,就有一片以红叶为主间以其它颜色的落叶群,在油绿的草坪上薄薄地铺成一块让人过目难忘的图画,底色,便是这青青的绿草。面对这幅图画,我就知道,我的拙笔,是无法描绘落叶之好的万一。

U

波士顿不像明尼苏达,很少见到雁行。明州是众湖之家,深秋时分,几乎天天都能看到雁群在天空里沉着而又匆匆的身影。波士顿也有许多湖泊,只是比明州少些罢了,大雁也就没有负了我的期待。它们很低地飞在天上,有碧空映着,我好像都可以感到它们翅膀扇动的声音。老远了,渐小了,小成黑点以至于无,我就在心里想,大雁是在天上写着怎样的文字?多么干净,多么简捷,而又意味无穷,题目是《留恋》还是《向往》?

V

与夫人一起走在深秋的树林里,只有脚下厚软的树叶问候着我们,周围一片静寂与萧然。夏日里那样神秘莫测的密林,如今一目了然。那块用英文写着“妈妈爱你”的大石头,树林外的住户,横七竖八倒掉的大小树木,这里那里青翠仍旧却更显伟岸的松树,一一尽收眼底。清爽,简静,明快,通透,我与最会使用减法的秋天,在心灵深处有着丝丝入扣的契合。秋,是萧索,可它不止萧索。四五棵干枯在一起的树,挤在一起取暖,而让一杆无皮的木高高地伸向高出树林的高空里。在最末梢处,这杆无皮的独木又分出两根长长的枝桠,入定在宁静的碧空里。那是“美”字开始的两点,还是在向这个世界高高地做出胜利的手势?有大块的或厚重或稀薄的白云跑来,我边拍照边在心里嘱咐它们:可别挂在了枝桠上。那挂鲜艳着黄绿叶子的藤,就嫩在一棵倒掉的朽木身旁;那丛于厚厚的落叶里努伸展开来的小白花,那棵支棱着四片小叶的草,那株在一片灰色里亮着十数片浅紫叶子的矮小的树,那群向着蓝天红透的山楂果……都漏着秋天别样的心思。满地的落叶,该蕴着怎样的记忆?万千的裸枝,又藏着怎样的希冀?

W

想不到两三千只黑鸟会同时来到门前的草地上。这是一个清晨,整个莱克星顿镇静静悄悄,只有它们在草地忙碌着。细看才能看出它们的忙碌,亮着紫蓝色羽毛的脖子快速的伸缩,叨开草下的根土,甩甩,找出隐藏的虫子。紫蓝的光也便在这伸缩里一闪一闪。千余只的一闪一闪,也只能是一片稍纵即逝的奇遇。肯定不是乌鸦,只相当于乌鸦的一半大,却与乌鸦的神情模样都相仿佛。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一批批地飞来,就如参加一次盛典,诠释关于自由的样式。一辆车的驶过,让它们急速起飞,仿佛一大片黑色的网,织住了树木与天空。

X

那位新娘一样首先一身红妆的高树,最先落叶。先是树梢只剩下赤裸的枝条,继尔向阳得风处叶落无痕,而整个高树的片叶不留,也就是几天的工夫。是盛极而衰吗?高树的悲哀是怎样的?我更勤地在右首五十米处那户人家的高树下停留,看它,琢磨它。长在高台基上,树根已在我的腰部,一次次让目光随着笔直的干直上云空,终于明白凡俗如我者岂知高树之志。根根无叶的枝条,正展现着自己一无罣碍的透彻情怀,也描绘着阔远明净的秋空。一红一素,一繁一简,就是树在秋天的呼吸了。这家的对面,地势低,却在门前错落着五株少年的白桦。“新娘”的高树叶子落尽的时候,正是白桦们热烈地将绿叶变得嫩黄的时候。不高的个,却一个比一个俊俏,将一个小院烘托得温暖生动。如今,五位少女(?)也已素干净枝,文静如秋之湖泊了。

Y

那丛窗下的白菊,完全谢了。只有台阶扶手上一大一小的南瓜,还橙红如初,在秋雨里放着亮光。在这场秋雨来到之前,我已将住宅前前后所积的树叶,用筢子筢成大小九堆,结结实实装满十一个半人高的粗大纸袋里。一天辛劳,更是一天快乐,一点点感觉落叶的分量,一点点闻着落叶的味儿。等到将这十一个粗壮的袋子排列好,天已经完全黑了,心上涌起着温暖,觉得它们就是我的十一个弟兄。那个被称为美国孔子的爱默生,出生与曾经工作过的地方离这个小镇很近,说过“自然是精神之象征”话。这话,一点不假。

Z

立冬了。冬天登场。雪快点下吧。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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