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来到上海后，我便很少买东西喂家养狗了，后来又知道火腿肠对狗不太好，更不会随意饲喂。不过很多家养狗都是自来熟，只要想摸摸，它们都会凑过来的。
我在初二元旦第二天的傍晚认识了风子。他跑起来像一阵风，所以就这么叫他。此前我只是看他在小区里四处逛，他穿着薄薄的脏兮兮的衣服，我以为他是家养的。后来汪汪家的奶奶告诉我，他是流浪狗，她每天都喂他。
流浪猫很常见，但流浪狗我还真没见过多少。或许是流浪猫更容易在城市生存，而且繁殖能力比狗强，所以看起来很多。狗的体型大，又不能飞檐走壁，还有很多想要伤害它们的人，在城市里难以来去自如。
既然风子是流浪狗，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和他做朋友了。他没有主人，我不用一边说“这只狗狗好可爱让我摸摸”一边逗他，更不用担心他的主人一唤，他就迅速跑远。
我只是不能让他变成我的狗而已。我曾以为只要遇到了流浪狗，我就可以养上狗，但当我遇到风子时，我忽然对自己摇了摇头。我不可能给他办个证领回家的。我没有钱，家里人也不会同意我收养他。
风子倒不介意流浪，他总是露出那地包天的牙齿，一身白毛有些脏，就这样到处乱跑。
我送过一次吃的给他后，我们就熟了。
他的体型中等，是非常好斗的少年，勇猛而且聪明。其实勇猛这个词说得太好听，说难听点就是爱闹事，唯恐天下不乱。我看不出来他是什么串出来的，反正特别好斗，见母狗就骑，见公狗就掐。
我们熟悉后，虽然他还不愿跟我回家，但每次我放学回去，在小区附近看到他，我都叫他的名字，他就猛然认出我了，一边欢呼一边扑过来。我也很高兴地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风子”，路人大概都以为我是疯子。风子不在意路人怎么看他，蹦蹦跳跳地大呼小叫。每次我们见面，他都跟分别了几个世纪一般，要蹦跶好一会才罢休。
我突然就天天盼着回家了。我知道风子很欢迎我的归来，我交到了一个让我找到希望的朋友——没有谁会等我去学校，但这不重要，我只想要一个等我回家的朋友。
风子的怪叫总让人觉得我惹了他，不过我又是和他笑着回去的。他把我送到楼下，不上楼，睁着大眼睛看着我，一副很舍不得的样子，嘴里哼哼唧唧。我也舍不得他，于是只好僵持在楼下。有时候过了一会我又会到他身边摸摸他，更多时候急着做作业，只好扔下他上楼去了。
我还记得和风子相处的那段时间，我从来没有因为孤独而暗自落泪。我说我不喜欢和别人聚在一起，因为聚在一起的话，会更孤单；可我又觉得一个人太冷清，毕竟我很不成熟。
风子没能让那时的我变得和他一样吵一样开朗，不过我总算开心起来。可我也时刻担心风子的安危。他太好斗，平日四处跑，路上还有很多车……我总是不敢再想下去。我的内心充满猜疑。此前动物朋友走得太多了，所以我会不由自主地担心。
2
风子对陌生人抛冷眼，仅仅是抛冷眼。不过他特别贪吃，想要喂熟也是很容易的。我和他相处两周下来，他已经愿意跟我回家了。我们回过一次家，家长也宽容地允许他吃了顿晚饭，然后让我把他送下去。
楼道的大门是可以锁的，不过有时候，住在一楼的人家也会把它用木块或者砖头支着，防止它关上。
一个周六的中午，我打开窗户看看外面，忽然发现风子在楼对面的草丛里。我住五楼，本来就是喊了他的名字，跟他打个招呼，谁知他远远望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直接冲进了开着大门的楼道。
我一直觉得狗不太懂一扇窗户和一个住处的关系，而且我只带他回了一次家，他能准确找到我的家门吗？
风子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知道我在窗口就相当于我在我带他回去过一次的家，而且他还知道敲门。不过一会，门外传来哼唧声和挠门声，不仅令我震惊，家里人也都夸赞他聪明。
从此他就经常和我一起回家吃晚饭。
每次饭后把他送到楼下，他都按捺不住要到处跑的心情，不过还是会转头看着我好一会。我知道我不能跟他走，只能慢慢关上那沉重的大铁门。
我多想给他一个家。
他一直睡在草丛里。无论天多冷，晴天或者雨天，草丛就是他的家。大概因为流浪惯了，他讨厌被关在家里。他总是跟着我回家，然而待了不到半小时就扒起门来，告诉我他要出去。
周五放学早，所以每个周五，我都会带他出去遛。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走。我们就在附近沿路走一圈。
风子并不是随随便便地跑的，他虽然走在前面，但只要发现我离远了，就会停下来，转头看着我，等我过去。有时我还和他一块跑。
我一直把这称作遛狗。没有我，风子一样出去跑，可是他会被人欺负的。附近有些人知道他没有主人，又看他是个串，觉得他丑，所以会赶他吓他瞧不起他。我是亲眼目睹过的。我和他一块出去，时常有一些牵着宠物狗的人鄙视他，还有不牵狗的，厌恶地避开了他。
我讨厌这种人。
但不是我讨厌了，他们就能消失的。
我只能在和他一块出去时说他是我的狗；在他想要掐架时，蹲下去抱住他。
一天天过去，风子的脾气不改，不过倒也没出什么事。
3
我做过一件让风子差点哭出来的事。我只想证明我是真的在遛风子,而不是死皮赖脸地跟着他转悠。
我们到小区里遛弯，风子在我前面走的时候，我偷偷藏到了灌木丛后面去。
我窥视着外头的一切,看到风子风一般往回跑了。我发现旁边有石子,脚下又是泥土,于是索性用石子在地上刻起了字。我本要刻"我爱风子",结果刚刻完第三个字,风子就撞进了我的怀里,"呜呜"叫唤着。
风子是我的狗，他舍不得我呢。我这样想。
我觉得这样像躲猫猫挺好玩，于是没一会，我又躲了起来，躲到了更隐蔽的地方。
风子花费好大功夫才找到了我。他本来就快找见我了，可心急火燎没发现我，离开了那儿；我有点失望，等了一会打算出去，没想到他又十万火急地跑回来，打算再搜一遍。
他就像哭了一样，又好像很高兴，摇头晃脑。但它没有生气地大叫。
我觉得这是个游戏,他却觉得这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不知是那个瞬间，我意识到我伤害了他。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或者觉得我有危险。如果这件事不严重,他是不会找完一遍再找一遍的。
我在心里骂了自己,心想,可不能再这么玩了,风子害怕被抛弃,害怕家人出事——可是我没办法真正收养他啊。我说他是我的狗,不知情的人会信,但周围的人知道我只是喜欢他,风子到底没有主人。如果有怕狗的人受不了他的存在,指不定哪天他就消失不见了。
人类让狗远离荒野,然后又抛弃了它们。明明是人类将狗带入了人类社会,人类却限制着人类社会中的狗。狗不能决定自己的主人,不能决定自己被不被抛弃。这些已经够压迫狗了,结果狗被抛弃后,人类社会对它们欺凌更甚。
不负责任的主人时刻存在,那么流浪狗就越来越多,靠少数人收养是无法解决问题的。面对越来越多的流浪狗,其中更多是没人领养的非名犬,官方选择"处理掉"。
人养大的狗虽然不是人,但它们就和孩子一样依赖人。
风子是只家里关不住的半野生的狗,可是还不是知道寻找躲藏起来的我么？
4
临近期末时，我和风子也就认识了两周多，天冷得很，风子却发情了，经常跑到隔壁小区找母狗。听说最近有人抓流浪狗，我不由担心起风子来。
偏偏在我期末考试的那三天，风子晚上也不回来。我给他送骨头，找不到他，想起最近抓狗的传闻，便出小区找他了。
第一天，我在隔壁小区找到他，那时他正追着一只小母狗，不跟我回去；第二天，我找遍隔壁小区，他不在。我便到门卫那儿问今天是否有人抓狗，门卫说，白天不是他值班，不过好像有人抓过狗。此话一出，我的心就凉飕飕的，绝望感一下子涌上来。我昨天还因为风子的重色轻友而有点生气，今天我只想他平安！
不过我还是抱着一点希望对门卫说：“我家有只白色的狗跑过来了，他是我养的，如果有人抓狗，麻烦你帮我说一声。他是白狗，串的，大概这么大。”说着，我用手比了个长度。
门卫口头答应我，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刚跑进黑暗中，我就泪流满面，心想大概再也见不到风子了。我几乎感觉不到外界的寒冷，此时除了风子的身影风子的哼唧声，什么都无法引起
我只要保风子一个，至少，在我没有能力应对流浪狗的问题时，我只保它一个。风子是我遇到过的最聪明的狗，也是我正式接触的第一只流浪狗。或许，它还是我的狗，只是对他来说，我没有小母狗重要。
我躲在黑暗中回去，没有任何声音地哭泣，不让别人发现我的眼泪。这是我的一贯作风。所以如果眼泪不小心被同学之类的人看到，他们会很惊讶的。他们一直觉得我没心没肺很坚强。
其实我太容易哭。
我想，如果我不要认识那么多的狗啊猫啊，不要养任何动物，我就不用活在担忧之中，不用面对离别，也不会太感性。可是我宁愿选择认识一个又一个朋友，活在离别中。因为至少在自己拯救自己之前，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价值，知道什么叫单纯的爱，也明白了什么是生命。
这就是我选择的路。
我一次次想要淡化我对动物的感情，可是最后还是承认自己有这份感情。
不过，风子的故事并没有结束。他在第二天出现了。
他还是老样子，高兴地冲我大叫。
昨夜的绝望就跟做梦一样。
5
我和风子出去瞎逛时，总说他是我的狗，可是有时候他被我不小心踩着了，就气呼呼地乱跑。我在口袋里经常揣着一根火腿肠，他赌气的时候，只要用火腿肠敲敲他的鼻子，他就又开心起来。
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有人说：“这是被南边那家扔掉的狗，人家不要他了。”有人冲风子跺脚，喝道：“滚开，野狗！”风子听出对方的敌意，也会龇牙咧嘴。
知道他是流浪狗的人要么怜悯要么赶它，我却不同情也不看扁他，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同情他的时候，就已经把他作为比自己卑贱的存在了。
我说他是我的狗，可是我希望他能有个家，哪怕我们因此天各一方。人类社会对非人类外形的存在来说太危险了。
学校里有个同年级的女生喜欢我画的怪兽，我觉得她能接受风子这种疯疯癫癫的生物，就跟她说了风子的事情。她说她家已经有狗，不过她很快会搬家，应该可以再养一只。
她要搬到我住的小区的附近。那儿是一片高层。我从到上海起一直不喜欢高层，它们遮挡了天空，而且我是个有电梯恐惧症的人，我宁愿爬楼梯也不愿做电梯。风子大概和我差不多。而且如果他住在高层，他那种待不住的性格肯定要惹人家不高兴的。
但风子不能再留下了，周围的人都知道它是流浪狗，他独自在外头也不知道被多少人欺负，掐过多少公狗，上过多少母狗。他的处境将越来越危险。
那个女生对我说，她的家人已经答应收养风子。或许是她转述了我所说的风子的与众不同。我为风子高兴，也为自己郁闷。
我得让风子过上安全的日子。我这样安慰自己。
那个女生说，她还有几个月搬家。我看看日历，似乎还可以和风子一起过生日。我早已经不想再过生日，但有风子陪我，生日似乎有了意义。
只要活得充实有意义，生日就是有意义的——很多年前的那天，为了很多年后的幸福而出生，这就是生日的意义。
风子在我生日那天一定会像往常一样欢呼，那就是一种祝福。
我终于盼起了生日。我想在生日那天请风子吃肉。我很少用零花钱，所以我有足够的钱让风子吃饱。
我就这样盼到了三月底，还有十多天就是我的生日。
明明每天都要去看看风子的我，在三月底的周日忽然不想下楼了。或许那是因为下雨，反正我就是不想下楼。我觉得挺对不起风子的，不过一天没听到风子叫喊，觉得很奇怪，傍晚便下楼去了。
雨凉凉的，自然让人不太愿意出去。
我遇到汪汪家的奶奶，问起风子，她对我说：“风子一大早就被送走了！郊区有人要他看别墅，开车过来接他的！风子好像知道人家要接走他，死活不肯上车呢，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让他上车！”
我“哦”了一声，心里忽然空空如也，空成一片不毛之地。
又安慰自己，风子应该能过上安稳日子吧。他被带到远处，跑不回来了，我们不可能再相见了。
我装作很平静的样子说：“那就好。”
然后回去自己的房间发了好一会呆，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模糊了双眼。
就此永别吧，我的风子。
准备收养风子的女生听说风子被接走的事，说：“好可惜啊。”
“是啊，好可惜啊。”我说。
整件事到这里还不算完，之后我经历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风子走后，我一直闷得跟生病似的。大约两天后，汪汪家的奶奶对我说：“风子咬断绳子跑了！”
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那儿离这儿很远，他又是被车接去的，能回得来吗？
我宁愿他再也不回来，也不要他受伤。我在心里对他说：“回你的新家吧，风子。”
又过两天，汪汪家的奶奶告诉我：“那家人说，风子在外头跑了一天，又回去啦！”
从那之后，生病的感觉慢慢消失。
风子聪明就聪明在这点，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回来，那么他就回新家，他要生存下去。
或许在他刚离开的那几天里，我们是心心相应的。他安全后，我便彻底放弃了他，所以我再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他躺过的垫子、吃饭的盘子和我特意从老家带给他的网球，起初我都非要原地保留，装作他还在的样子，可是越来越想他，只好把它们收在一个大盒子内。
他曾经是我的狗，但我让他留在新主人那儿了。每当我看到角落的盒子时，都会这么想。
风子离开后，我又总孤零零的。那年的生日我不想过，不想提。温暖来得太热太急，掠过后只剩漫长的寒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