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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徐则臣《镜子与刀》
小说开头一贯地很让人惊艳。徐则臣的短篇小说读过好些篇了,但是开篇的惊艳却是从不缺席。每一篇开头都各不相同,也都独具匠心,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短句开篇,类似绘画速写之笔法勾勒线条,句子结构读起来颇具韵律美,暗合了享受阅读的心理学逻辑。
前面是门,后面是窗户。门外是花街,一间间高瘦的灰瓦房,檐角像鸟的翅膀一样翘起来,几乎每个院子里都有一棵槐树。
楼顶是个宽敞的平台,上午的阳光照在芦席上的四排鱼干上。穆鱼舞动镜子,阳光像手电筒一样照到鱼干上。然后是树、石码头、运河、船、来往的人,然后照到一条泊在岸边的巨大的乌篷船。
景色描写虽笔墨不多,而我的眼前就已经出现了一副江南水乡的风物图画,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小桥流水,船桨欸乃。到此时,作者并不耽于冗赘的景物描写,而是景随镜转,孩童玩镜子,照到了船上的光头——九果。正因为九果是光头,所以才能在镜子的远程照射中产生反光,才能在穆鱼与九果的远程链接中,合情合理地叩开相识的第一道门。读到这里,不得不感叹作者以儿童的视角来展开情节,构思如此巧妙 ,逻辑如此严密,童心如此丰沛。此情此景,赞美的词只剩一个:“准确之美”!没错,此时此刻,作者就是穆鱼,读者也是穆鱼,共融于儿童的心灵世界,很容易就引起了共情。
镜子的游戏,让我想起了童年。我也曾拿着一面镜子,不断地四处乱照,尝试把周围的花鸟树街,尽可能地收入这小小一方圆环光影中。当然,很快我就会发现世界大到不可能随心所欲。我左一下右一下,爬高点伏低点,却不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达到我的目标。我忘了当时是选择遗忘,还是接受现实,又或者努力攒多点零花钱去购买更大的镜子呢?穆鱼这么做了,他的爸妈满足他的愿望给他买了更大的镜子,我看到了,穆鱼是受父母珍视的孩子。可是九果不是,他第一次回应穆鱼,用的是一个白碗,后来用的是自己杀鱼的小刀,反射阳光来与穆鱼游戏。镜子从来没有在他的手里出现过。而且每隔一天,九果就得摇橹和老罗去抓鱼。在穆鱼视线里,九果曾经得到过母亲的珍视,她把别人给的两颗水果糖递到九果手心里;但是在老罗那里,九果获得的是恐惧地躲避,是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暴打。
《镜子与刀》这个标题如此巧妙。一方面这是贯穿全文的线索,另一方面这其中蕴含深刻寓意。镜子能够照见人间黑白是非,丑恶善良;刀子可以反射阳光,照亮友谊;刀子还可以杀鱼营生,也可以快意恩仇。这样的标题,有一种寂灭的艺术美感,也引人深刻的哲思揣想。反之,如果起名为《九果》、《九果和穆鱼》,那可真是逊色万分了。
另外,小说情节的步步推进,是靠镜子与刀的共鸣,也是靠两颗童心的互相取暖。从一开始,九果与穆鱼用镜子与刀在阳光下互相照射,你来我往,是基于儿童游戏之上的友谊,渐渐产生的默契,拯救彼此于孤独的欣喜。在这个阶段,镜子与刀是儿童游戏的玩具。然而随着镜子与刀这个线索的推移,穆鱼发现了老罗的秘密,并用镜子引导九果也发现了老罗的秘密。发现秘密的过程有波折有阻碍,因为穆鱼不能说话不能下楼,而九果不能接近穆鱼,也不能把自己暴露于老罗的视线里,否则就会迎来老罗对自己和妈妈的一顿毒打。这个阶段,镜子与刀的呼应,营造了一种紧张的、沉重的氛围,是揭露和照亮现实丑恶的利器。
在镜子与刀的互动中,文章的氛围逐渐从轻松写意的童趣生活,逐渐转变成残酷丑陋的现实世界。从父亲请老罗饮酒,二者的对话推进了情节进展,让穆鱼知道了老罗一家如何维生不易。从屋顶的眺望里,穆鱼看到了九果孤独无助的童年生活,陌生男人欺侮妈妈晃动他家的船,九果习以为常但也内心屈辱,所以接下来不理穆鱼;老罗无辜殴打九果和妈妈,也是九果习以为常和无力改变的现况。如果说是孤独点燃了九果与穆鱼的友谊,那么九果生活里的丑陋和残酷暴露在穆鱼面前,是他获得穆鱼理解和同情的必然纽带。
这两孩子结为了联盟,是因为老罗进入花街丹凤家这一秘密。可是,即使知道了秘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还能干啥呢?一个只懂跳进水里抓鱼,只懂拿着碗或者剖鱼小刀当镜子玩反光的孩子,除了忍受老罗的毒打,依赖老罗的庇护,他还能干啥呢?带着这样的悬念,当读者忍不住去揣摩九果接下来的行动时,九果这个人物形象就已经活生生地树立起来了。
作者对九果的人物塑造并不是着重于外貌,也不是着重于心理描写,而是在于他的行为变化,他的活动范围的变化,通过穆鱼的视角来反映出了九果的情感变化,反映出九果对残酷现实认知后的应对。一开始他是屈服于现实的,但是发现隐忍并不能改善母子的处境。最初他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在船上,摇橹出去打鱼;或在船上守着妈妈;或在甲板上用刀子杀鱼或者用刀光与穆鱼游戏。但是穆鱼指引他发现老罗的秘密后,九果的活动范围就扩展到了花街、丹凤家围墙上。
文中对主角九果的外貌描写极其简练:光头,肚子上只盖一件灰色的衣服,蜷缩得像条狗。读完全文再回顾到这里时,感慨于穆鱼敏锐的孩童直觉,九果可不就是活得像狗一样么?就连他的母亲也活得像狗一样没有尊严,仰仗老罗才有一口饭吃,有一条船遮风挡雨,却连一个稳定的岸上栖居处都不能拥有,成日漂泊在运河上,漂泊在船只间,漂泊在风雨里。我甚至隐约感觉到,老罗还利用神智异于常人的九果妈妈做皮肉生意来赚钱维生,并逼迫九果冒生命危险去潜水抓白大雁来赚钱享乐。文中提到,穆家酒馆愿意用高价收购难得的白大雁,可为什么这么高利益的知名鱼类,有这么多水上人家都不能提供,单单等着外乡人老罗来赚这份钱呢?我猜,抓白大雁一定很危险,也许潜水很深、暗流很急或者礁石很险。唯其得之不易,才显得白大雁这鱼的珍贵,才能卖价颇高。但是卖白大雁赚的钱,老罗并不用来改善家人的生活,而是三不五时消耗在丹凤的院子里。老罗从丹凤家出来后,一上船就暴打九果妈妈。当这样的暴虐已成为家常便饭时,九果从麻木变化到逐渐绝望。他发现无力挽回时,最终做出了反击,他使用的是他的刀,也许也是他唯一的玩具来反击老罗,连反击的方式也是九果自己的方式。一个孩童,从天真、沉寂、仇恨,到为了保护母亲而挥刀伤人,这种演变发生在镜子和刀的游戏期间,就这么长一段距离。
对九果妈妈的描写,有三个主要场景,可以看出她是一个神智不清的女人。但究竟是正常女人被老罗折磨得神志不清了,还是一出生就是有智力障碍的,已经成为不可能揭秘的悬念了。毫无疑问,她即使变得无法正常认知全世界,但意识深处依然没有泯灭对九果的爱。孩子们用石头打她,小女孩给她花纸包裹的糖,她递给九果的是糖不是石子。她知道糖是令人愉悦的,是宝贵的礼物,舍不得自己吃,也要留给九果。九果也爱她,守护着她,她就是九果的软肋。
穆鱼听不见他们父子俩的声音,只看见老罗指点一番,九果就灰溜溜地回了石码头。老罗看见他从花街上消失之后才往前走。
老罗是否是九果的亲生父亲已是永久的悬念了。原本求生不易,九果屈从于老罗的淫威之下,任老罗打骂母子俩,并未反抗过。但也许是老罗向他挑破了自己和花街丹凤的苟且,也许是老罗宣称要以丹凤取代九果妈妈,令母子失去最后的庇护。总之谈话内容令九果绝望了,他发疯似地跑向石码头,一个猛子扎进了运河里。久久不从河里露头出来的九果,令母亲也担心了,她也跳进河里。最终九果还是向母亲游过去,并抱住了母亲的胳膊。这是九果思想上的一个重大转折,是九果在痛苦中做出了重大决定的表现,也是九果用刀来解决问题的动机所在:在这世界上,唯有这个女人,唯有妈妈,才是最值得他保护的人。
全文读完,我听到了绝望和呐喊,是穆鱼的呐喊,也是九果的呐喊。
他们俩相识,是镜子的牵引,具体地说,是同心共情的牵引。穆鱼受困于封建迷信的治疗手段,孤独地被关在楼上。而九果受困于生活的贫苦腌臜,孤独地困守船上。想想吧,一面镜子在穆鱼的手里,反射光晃到花街路面,故事发生地点的环境描写就出现了。镜子反光晃到运河上、石码头、小船上,九果这个主人公就出现了。然后,两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怎么就能在远距离中发生深刻的感情联系呢?这种联系,居然不是发生在花街上一群奔跑顽皮的小孩子里,而是在外乡船上的九果呢?作者的构思如此独特,他让镜子反光和刀子反光形成光与影的对话,从而完成了两颗心的共鸣。
正是这种共鸣,穆鱼能感觉到九果最后的绝望;穆鱼也能感觉到九果用他年幼的心智和力量,守护自己母亲和自己家庭的勇气。当父亲对家庭的背叛、对母亲的暴虐终于让九果绝望后,他不再隐忍了,也不再等待了,他终于决心用刀斩断这段恶缘。他没有用刀去裁决丹凤,他只是用刀裁决了老罗的命运。老罗或许是九果的亲生父亲,或许不是,但他一定是九果和母亲痛苦与恐惧的来源。如果等不来父亲的回归,那么就彻底了断吧。小说结尾处,在九果手里握着,像火焰一样鲜红的是什么呢?是女人的红肚兜?是不贞和偷情的象征?还是刀上老罗的鲜血、老罗残暴地背叛家庭所收获的裁决?
不能认为九果用刀解决问题是正确的方式。但九果就是个孩子,他不识字,他也求助无门。每当老罗暴打九果妈妈的时候,多的是世人围观,却几乎没有人解救,除了穆鱼央求自己的父亲劝解过一次。九果能求助的也就是“我”穆鱼而已,求助的方式也只是用镜子和刀在光影中无力地询问;曾经“我”躲到屋里不理睬九果时,他甚至只是个被世界遗忘的孩子。唯其如此,九果的解决方式才是更加令人伤感的结局,小说的悲剧效果在此达到高潮。这种高潮在穆鱼的呐喊出声中,具象了悲剧的力度和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