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川站在浮梦山顶,指着山脚下那片水雾缭绕的湖道:“这就是他们说的,灵均王妃以死相胁,逼灵均王挖的那口秋江湖。”
站在浮梦山顶,脚下的秋江湖看得并不真切,绯渊只是看了一眼,又转头看向神川:“你娘会干这种事?”
神川盯着秋江湖,摇了摇头:“没有,我娘初到缥碧郡的时候还很不习惯,她又怕给陆晏惹麻烦,所以成天憋在王府里。那时候……陆晏也不让她见另一位王妃,所以她就更不爱出门了。”
“我娘说,是有一天陆晏让她跟他一起上浮梦山取水,她看到秋江后提了一句蔚城有口秋江水汇成的芳菲湖,回去的路上陆晏问她是不是很想家。”
绯渊问道:“她怎么回答?”
“她怎么可能会给陆晏添一丁点麻烦,自然说不想了。那天回去之后陆晏便忙起来,她经常见不着他,”神川似乎在回忆周琅嘉向他讲述的场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陆晏为她凿了一口湖这事,周琅嘉给我讲了好多年,好像他只为她做了这一件事似的……”
太阳西斜,两人并肩往山下去,路上神川一直在讲父母的事,不知不觉已走到大街上。
“秋江湖引的是浮梦山上的山泉水,缥碧郡雨水充盈,浮梦山的山泉汩汩不竭,王府内的这口湖水便全年不枯。”
神川正跟绯渊讲着话,旁边一个牵着骡子的农夫忽然开口道:“小公子说错啦,秋江湖早就不引山泉水了,灵均王死的那年,王府的长工就已经竣工了。”
神川和绯渊俱是一愣:“竣工?他们在修什么?”
农夫来了劲,使劲扯了一把牵骡子的麻绳,紧走两步与他们并行:“您一看就不是本地人,灵均王成婚后不久就雇了好多长工,一年年地凿山,把浮梦山都给凿穿了!这事谁能不知道?”
“凿山?”绯渊疑惑地看向神川,依神川的话,灵均王当年因为喜欢浮梦山的雪顶,直接把山给封了,能舍得为周琅嘉引山上的山泉水已经很是匪夷所思,怎么可能让人去凿山?
农夫摇摇头:“可不是嘛,我哥当年就去了,起初还有些怀疑,毕竟谁不知道殿下喜欢那山得很,可后来殿下竟然亲自到山脚来看了几次,这下大伙都信了。后来水渠修到王府墙边上才知道,他费力凿那大山,竟是为了将秋江的水引到王府的那口湖里!”
神川喉咙有些发紧:“他为什么……”
农夫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那位公主。”
灵均王当年娶了两位王妃,一个是扶风正儿八经的郡主,一个是来路不明,因救过扶风太子而受了封赏的挂名公主。
农夫没注意这边两人的神情变换,自顾自讲道:“灵均王被迷得五迷三道,因王妃是扶风人士,所以专门给她凿了口湖,那湖,”农夫啧了几声,挑挑眉道,“跟蔚城外边的芳菲湖一模一样,不过咱们这个秋江湖是潭死水,稍不注意就浑了,要时不时换一次水,殿下觉得不好,于是给那湖又凿了一个沟渠,直汇到秋江里,便成了活水湖。”
几人又走了一阵,农夫拉着骡子要回家了,跟神川告了别就走了。
两人在路边站了一会,神川突然问道:“绯渊,他这是……疯了吗?”
“你知道秋江其实有个传说吗?”陆晏取水的时候,周琅嘉一直坐在头顶那块巨石上看着山另一侧的秋江,他想了想,开口问她。
周琅嘉转头看他:“你讲给我听吧?”
陆晏扶着瓶子继续接水。
“秋江原本是一条发源于极西的一条河,传说九天上有位神女,往人间瞥了一眼,便瞧见秋江源头处的一头野狼,她日日耽于这走兽狂奔时起伏的毛,狩猎时紧盯猎物的眼睛。后来天下大旱,这狼所居住的地方变成一片荒漠,于是狼群便被迫往东迁徙,饥饿,厮杀,被人捕杀,狼群的规模越来越小,神女爱的这头狼活到最后,走到了如今沧浪所在的地界,然而却因久未饮水,渴死于干裂的河道之上。
神女大怮,心神俱裂,将手中用来浇灌仙草的神水,连带着宝瓶一起砸到人间,掉进那片荒无人烟的大漠,哐当碎了一地,神水直往东去,流经的第一个国家便是扶风,最终经沧浪入海。神女看着水流浸润河道,将那狼的身体冲进大海,深觉圆满,亦自知罪不可恕,将自己劈做两半,一半落在扶风缥碧郡,化成浮梦山,隔着秋江遥望黄沙漫天的大漠,浮梦山上有永不枯竭的山泉水,秋江偶遇大旱时节,水位下降时,缥碧郡的人们便能看见浮梦山上的泉水改了方向,细细的一股水,源源不断地流进秋江。
神女的另一半落在沧浪东北海域之上,化作漆吴岛,守着野狼入海的地方,是沧浪第一缕阳光照到的地方。”
周琅嘉眨眨眼:“我听师傅说过漆吴岛的故事,只知是位神女化的,却没想到还有这些故事。”
陆晏笑了笑,换了一只手扶瓶子:“我父亲一生以缥碧郡为上,兢兢业业,生怕坏了陆家世代传下来的血脉。他一直教导我,这神女最大的错处,就是不该舍本逐末,误了自己身为神女的职责,拿着本该拯救苍生的神水去祭奠一头野狼的尸体。”
周琅嘉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好半天才扯着嘴角笑道:“是啊。”
陆晏专心擦着手上装满水的瓶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并没有注意到周琅嘉的苦笑。
半年后。
周琅嘉已经很久没见到陆晏了。
谁也不告诉她灵均王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看看她。她也不敢问,她生怕自己成了那头让他犯错受罚的畜生,想到这里,她又是一阵苦笑,神女喜欢野狼,可陆晏不一定喜欢自己呢,她在他眼里,怕连那畜生也够不上。
所以这天一大早,管家喜笑颜开说灵均王在他院里等她的时候,周琅嘉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很开心,因为可以见到陆晏了,可又害怕,每次陆晏找她,她都怕对方一句话就让她回沧浪。
直到看见眼前烟雾缭绕的湖时,周琅嘉那些复杂心情都烟消云散了,脑海一片空白,陆晏问她喜不喜欢的时候,她只是呆呆的点点头,半晌才不敢相信地问道:“这,这是……给我修的吗?”
陆晏冲她笑了笑,像极了她第一次在浮梦山顶看见他的样子:“自然。”
这句话从周琅嘉的耳朵进去,跑遍了四肢百骸,好半天才跑到脑子里,她几乎是“嘭”地绽开了一个大笑,仍说不出话,一遍遍地围着湖绕圈。
陆晏含笑看着她:“你取个名字吧?也叫芳菲湖吗?”
周琅嘉闻声停下了,似乎在思考。
“芳菲是沧浪特有的花,缥碧郡雨水太多,我从揽月城买来的几株都没种活,但你要是喜欢的话,我……”
周琅嘉跑到他面前,抬头看他,眼睛极亮:“不用种芳菲啦,就这样好看。这个湖是你给我修的,不叫芳菲湖,”她顿了顿,眯着眼笑起来,“它叫秋江湖。”
陆晏失笑,准备取笑她几句,却听她继续道:“我在山海楼的藏书阁看到过一本诗集,诗集上有首词,”周琅嘉咳了两声,绕到陆晏另一边的亭中长椅盘腿坐下,“近日门前溪水涨。郎船几度暗相访。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
这词她背出来已经很不容易,遑论是在陆晏面前背,这种词,在从小家教严苛的陆晏耳朵里,估计已经是淫词艳曲的范围了,周琅嘉背得耳朵通红,一点没敢抬头看陆晏,因而并没有看到凝视着她的陆晏,嘴角一点点上扬至她从没见过的高度。
她继续硬着头皮背:“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常来往。”
陆晏忍着笑,似乎为了掩饰自己微微泛红的耳根,故作严肃地问道:“你从哪儿看来这些东西?”
周琅嘉垂着头:“我不是都交代我从山海楼里看来的吗。你别生气,我就是想……我就想表达一下我现在的心情。”
陆晏继续问:“你现在什么心情?”
周琅嘉原本一向大胆,奈何在陆晏这一身尖牙利爪通通偃旗息鼓,被他这么一问更是臊得慌,有些气:“能有什么心情?就想嫁你的心情呗。”
旁边果不其然传来他低低的笑声,周琅嘉感觉自己脸快烧起来了,站起来就埋头往外走。
神川拿着管家特地送过来的,陆晏生前留下的手稿笔记,在灯下细细地翻阅,忽然旁边拿着本游记消磨时间的绯渊惊讶道:“神川,这游记上有你父亲的批注。”
神川头也没抬:“管家送来的每本书都有他的批注。”
绯渊站起来把游记塞到他面前,忙道:“不不不,这批注,就是他给你娘讲故事的那天写的。”
闻言,神川接过那本有些陈旧的游记,绯渊翻到的这页正好讲到秋江,书上也收录了神女和野狼的传说,就是陆晏给周琅嘉讲的那个故事。
书上还用寥寥几笔笔勾勒了一下秋江,留了大片空白,但空白都被陆晏端丽的字迹占满了,上面的笔迹颜色深浅不一,写上去的时间明显不一致,早一点的记录的是陆晏初见周琅嘉的场景,他似乎只当是个奇遇,批了“有趣”后便不再写。
第二段就是讲他婚后带着周琅嘉上山取水,并告诉她秋江传说的事,前面的都跟陆晏自己在传记里写的一样,只在最后多了一段他的自白:
三月廿七,天朗气清,兴之所至,欲取山泉酿酒,遂携妻同往……
余述以父言,并不以为意,然行至半山,忽觉琅嘉心情不佳,揣度良久,盖因余父之言,余性使然,不敢辩白,止记此处,寥发感慨:
神女有职在身如何?余若为神女,必覆水更早,苍生皆不如卿。
后面还有一段文字,应该是几年后写上的,但书页上沾有水渍,墨迹消散,谁也不知道那之后陆晏还写过什么了。